王府的前院大殿,一阵沉重而整齐的甲胄碰撞声,宣告着新主人的到来。
张颢身披黑铁重甲,外罩一件染血的战袍,手按腰间那柄尚未擦拭干净血迹的长刀,带着一群同样凶神恶煞的心腹甲士,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大殿。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重,脚下的军靴与地面碰撞,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新王杨隆演正战战兢兢地坐在那张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王位上,活像是一只受惊的鹌鹑。
见到张颢如同凶神般走进来,他吓得一个哆嗦,脸色煞白,几乎要从冰冷的王位上滑下来。
张颢只是对着他敷衍地拱了拱手,他鼻子里不屑地哼出一声:“大王。”
这声“大王”,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杨隆演惧怕此人入骨,声音都在发颤,结结巴巴地问道:“张……张指挥,不知……所来何事?”
张颢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径直走上殿前,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蛮横地说道:“大王,自王茂章那厮叛逃之后,润州一直无人镇守,此乃江防要地,为防生变,可遣一名重臣前往坐镇,以安人心。”
杨隆演哪敢有半点自己的意见,连忙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说道:“本王年幼,刚刚继位,对朝堂之事并不熟悉,一切……一切全凭张指挥做主便好。”
这番识趣至极的话,让张颢心下十分满意。
这几日,他已通过威逼利诱与血腥清洗的手段,在黑云都与扬州驻军中安插了大量心腹,初步掌控了两支军队,正是不可一世之时。
清除了外部的障碍,他便开始迫不及待地打算排除内部的异己了。
而他心中最大的那根刺,便是徐温。
张颢沉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左牙指挥使徐温,老成持重,在军中素有威望,可任其为浙西观察使,持节润州,总管一应军政要务。”
此言一出,殿角侍立的几名老宦官无不色变。
这哪里是重用,分明是流放!
前几日,正是徐温在关键时刻,联合诸将,当众捅了他一刀,坏了他自立为王的登天大计,这让他一直怀恨在心,寝食难安。
而且,徐温身为黑云都左牙指挥使,在军中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又擅长权谋手段,在士人中也颇有声望,让张颢非常忌惮。
因此,他要用“明升暗降”的毒计,将徐温一脚踢到润州去,彻底剥离他在广陵这个权力中心经营多年的根基。
没了牙兵的支持,没了广陵的故旧,徐温就是一只被拔了牙,去了爪的老虎,只能任他宰割。
等过段时间,他便可罗织罪名,将弑杀杨渥的罪责全部推到徐温身上,届时远在润州的徐温孤立无援,一举除之,便可永绝后患!
杨隆演哪里敢反对,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在张颢冰冷的注视下,他颤抖着手,拿起笔,在一份早已拟好的任命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吃力地捧起那枚代表淮南最高权力的节度使大印,重重地盖了上去。
朱红的印泥,在他眼中,鲜红如血。
张颢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任命书,看也不看上面那歪歪扭扭的朱红印记,脸上露出一个残忍而快意的笑容,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走出大殿,一名心腹校尉立刻凑上前来,满脸谄媚地说道:“恭喜指挥使,贺喜指挥使!”
“徐温那老儿一去,这广陵城内外,便再也无人能与您抗衡了!大王的宝座,迟早是您的囊中之物!”
张颢冷哼一声,将手中的任命书随意地揉成一团,像丢垃圾一样丢在地上。
“一个只会玩弄阴谋诡计的腐儒罢了,也配与本将抗衡?待他到了润州,交出兵权,本将随时可以派人取他狗命!”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宏伟却空旷的大殿,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至于殿里那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比他那个蠢货兄长还不如。”
“传令下去,看好王府,别让这娃娃跑了就行。”
“每日好生伺候着,别让他死了,本将还需要这块招牌用上一阵子。”
“喏!”
张颢志得意满地大笑着,带着亲兵扬长而去。
他那沉重的脚步声和嚣张的笑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渐行渐远。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宫墙之外,大殿之内,杨隆演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冰冷的王位上,冷汗浸透了里衣。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又抬头望了望这寂静得可怕的宏伟大殿,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张颢那轻蔑至极的话语。
“乳臭未干的娃娃”、“蠢货兄长”、“一块招牌”。
恐惧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如同决堤的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他的眼中,除了残存的恐惧,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张颢……
总有一天,本王要让你为今日的狂悖与羞辱,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
与此同时,徐府,书房。
上好的龙涎香在兽首铜炉中升起袅袅青烟,满室馨香,沁人心脾。
徐温斜倚在一张宽大的乌木榻上。
榻上,铺着一张完整的白虎皮,那雪白的毛皮上,黑色的王字纹路张扬而霸道,仿佛仍在无声地咆哮。
他的指间,正轻轻摩挲着一只茶盏。
那茶盏通体呈现出一种如烟似雨的青色,釉面光滑得仿佛一汪凝固的春水,正是进贡宫中、号称“千峰翠色”的越窑秘色瓷。
冰凉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徐温满足地眯起了双眼,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
昨夜的血腥与惊心动魄,此刻都已化作了这指间的温润与身下的柔软。
张颢那个屠夫,终究还是落入了他的算计。
虽然未能一步到位,让他自己取而代之,但也成功阻止了那莽夫的篡逆之举,保全了杨氏的旗帜,也为自己赢得了“拨乱反正”的巨大声望。
大局已定。
接下来,只需慢慢炮制,用文火慢炖,广陵迟早是他徐温一人的天下。
他轻啜一口刚刚煎煮好的顾渚紫笋。
滚烫的茶汤入口,一股奇特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
既有顶级茶叶本身的苦涩与微甘,更夹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咸鲜,将茶的本味激发得淋漓尽致。
这滋味,复杂,醇厚,令人陌生,却又在细品之下,有一股令人上瘾的回味。
徐温满足地眯起了眼。
这,正如权力本身。
就在这时——
“父亲!不好了!出大事了!”
书房那扇厚重的门被人猛地撞开,养子徐知诰脚步匆匆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褪,神色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