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刘屠夫(2 / 2)

他冲上箭楼,扶着栏杆,迫不及待地向外望去。

只见外瓮城的夯土墙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数尺深、丈许宽的巨大坑洞!

黑洞洞的豁口边缘,是翻卷出来的焦黑泥土和碎石,正冒着袅袅的青烟。碎裂的石块和泥土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有几块飞溅到了内城的墙根下。

然而,也仅此而已。

那厚达三丈的、混合了糯米汁的特制夯土墙,在承受了这恐怖绝伦的一击之后,虽然外层受损严重,但主体结构依然稳固,并未被击穿!

危固先是后怕,随即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狂喜。

他成功了!他真的防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张狂。

“看到了吗!你们都看到了吗!这就是本将的铜墙铁壁!他刘靖的‘天雷’,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周遭的将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胜利”所感染,脸上纷纷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振奋。

然而,危固的笑声还未落下。

轰!!!

又是一声几乎同样巨大的轰鸣,这一次,是从遥远的西门方向传来!

大地的震颤再一次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脚下。

全城的守军,连同城内的百姓,都被这忽东忽西、神出鬼没的攻击彻底搞懵了。

南门的警报还未解除,西门的锣声又起,士兵们如同没头的苍蝇,在军官的呵斥下疲于奔命,混乱在城墙上蔓延开来。

危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僵硬在了脸上。

他终于明白了刘靖的意图。

这个该死的混蛋,他不是要攻城。

他只是要让所有人都睡不成觉!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一名副将焦急地问道,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惶恐。

危固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磨出来的:“传令全军!不许慌乱!各自守好自己的防区!这是敌人的疲兵之计!他打他的,我们守我们的!”

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

但恐惧,却无法被命令禁止。

待众将领命退去,各自奔赴防区,箭楼之上,只剩下危固和他寥寥几名亲卫。

他独自一人立于箭楼最深沉的阴影中,感受着城墙的微微震颤,听着远处传来的混乱声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缓缓地从贴身的甲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用上好青铜铸造,刻着一个篆体“倡”字的兵符。

兵符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异常光滑,透出温润的包浆,显然被它的主人摩挲了无数遍。

“今夜,我,危固,用这座我亲手督造的坚城证明了,那‘天雷’并非不可抵挡!”

“您等着,属下会用刘靖的头颅,来洗刷您蒙受的所有耻辱!很快,很快您就能堂堂正正地走出那个禁闭的院子,重新站在阳光下!”

他将那枚承载着他所有执念的兵符重新贴身藏好,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光芒。

可他不知道,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一个时辰后。

轰!!!

巨响在东门方向炸开,沉闷的轰鸣再次让整座城市颤抖。

又一个时辰后。

轰!!!

北门。

这一夜,弋阳城内再无安宁。

那惊天动地的雷鸣,如同地府催命的钟声,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准时在城墙的某一处响起。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轮流来过一遍。

不求任何实质性的杀伤,只为制造最大程度的恐慌与最深沉的疲惫。

城内的百姓蜷缩在床榻上,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却依然挡不住那穿透灵魂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震动。

守城的士卒更是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他们被迫在深夜中时刻保持警惕,竖着耳朵,等待着下一次不知会从何方响起的雷鸣。

这种等待,比真刀真枪的攻城,更让人绝望。

……

北方,朔风渐起,吹得人衣甲透凉。

潞州城下,梁军大营连绵十里,旌旗在风中无力地垂着,宛如一头陷入泥潭的巨兽,死气沉沉。

中军帅帐内,新任的潞州行营都统刘知俊,正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位被贬为都虞侯的前任主帅康怀贞。

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炭火盆里的火苗无力地跳动,映照着两人铁青的脸。

“康将军。”

刘知俊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像这初秋的风一样冰冷:“八万大军,围攻孤城数月,损兵折将不说,竟连军粮都无法自保。将士们腹中空空,如何为你攻城拔寨?陛下对你,很失望。”

康怀贞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本是朱温麾下宿将,戎马一生,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他想辩驳,想说那城里的周德威如疯狗一般,但看着刘知俊那双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屈辱地躬下身,那身跟随他多年的陈旧铠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刘知俊不再理他,转身看向沙盘。

他刚从河北率两万精兵赶到,一路风尘仆仆,带来的却是迎面一盆冷水。

一入大营,他便感受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颓丧之气。

营中的伙夫甚至开始在汤里掺杂麸皮和野菜,即便如此,那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汤水,也常常是士兵们一天的唯一热食。

每日都有三三两两的“灶勇”在夜里开了小差,次日巡营,便只剩下空荡荡的铺位和一堆冰冷的茅草。

城内的周德威,城外的李嗣昭,日夜不停地袭扰着梁军漫长而脆弱的补给线。

“传我将令!”

刘知俊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帐内的死寂:“立刻征发山东诸州‘白丁’,组成民夫队,昼夜不停,往前线运粮!”

将令如催命符,一道道发往河北、河南。

无数刚刚结束秋收的百姓,离了田地,被官差用绳索串着,驱赶上路。

他们推着独轮的鸡公车,背着沉重的粮袋,一步一叩首地走向那名为“潞州”的血肉磨坊。

然而,他们的血汗,很快便在太行山崎岖的谷道中化为泡影。

潞州城头,身形魁梧、面容黝黑的周德威接到探报,得知梁军正在征发百姓运粮,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冷笑。

“想吃饭?问过我周德威的刀没有!”

他当即点起一千被称作“鸦儿军”的精锐轻骑,如鬼魅般绕出城池,精准地扑向了一支由数千民夫组成的运粮队。

没有激烈的交战,只有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山谷中,民夫们绝望的哭喊声还未传出多远,便被马蹄声和刀锋入肉的闷响所淹没。

梁军的押运部队不过数百人,在“鸦儿军”的冲击下如纸糊般被撕碎。

手无寸铁的民夫在骑兵的马刀下哭喊奔逃,粮食、辎重被付之一炬,黑色的浓烟在谷道中冲天而起,仿佛在嘲笑着刘知俊的努力。

眼看粮道将绝,刘知俊麾下大将李思安主动请缨,献上一策。

“都统,末将愿率军从东南山口,沿途修筑甬道,直通夹寨!以墙为盾,护我粮草!”

他双目赤红,声音沙哑。

甬道,一种两侧筑有高墙的军用通道,足以抵御骑兵的冲击。

这是个笨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刘知俊别无他法,只能允其所请。

然而,这道用血肉筑成的生命线,很快就变成了新的屠场。

周德威仿佛不知疲倦,他与麾下众将昼夜轮番出击。

白日,梁军士卒顶着城头时不时射来的冷箭,在尘土飞扬中夯筑墙体,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甲,与泥土混在一起,结成硬邦邦的壳。

夜里,当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刚刚睡下,晋军的敢死队便会在黑暗的掩护下摸过来,用巨锤、铁镐将他们白日辛苦筑起的墙体砸得粉碎。

惨叫声、厮杀声、金铁交鸣声,成了每夜固定的梦魇。

梁军的士卒们,白天要当苦力修墙,晚上要防备敌人偷袭,几乎没有合眼的时间。

短短十数日,刘知俊带来的两万河北精锐,便被折磨得疲于奔命,怨声载道。

逃兵的现象非但没有遏制,反而愈演愈烈。

为了稳住军心,刘知俊不得不下达了最严酷的军令。

“传令全军,再有夜间开小差者,捉回后不问缘由,其所属之火,一体连坐,皆斩于军前!”

这道残酷的连坐令,让梁军士卒之间充满了猜忌和恐惧,士气愈发低落。

最终,在又一次修筑的甬道被晋军摧毁,并折损了数百名士卒后,刘知俊不得不下令全军后撤,闭垒自固,暂停了所有攻势。

梁军大营的帅帐内,刘知俊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

他看着沙盘上那座如跗骨之蛆般的潞州城,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阴沉。

“周德威……”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帐外,一名亲卫匆匆来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报!都统,晋,晋军又来袭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