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刘屠夫(1 / 2)

第二日,子夜。

夜风卷过弋阳城头,带来了寒意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城墙上,火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光影摇曳,将守军士卒一张张紧张而疲惫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在将领的严令下,庄三儿再一次领兵,对西门发动了一场同样短暂而猛烈的“试探”。

喊杀声骤然响起,又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退去,仿佛投入湖中的石子,仅仅激起一圈涟漪便归于沉寂。

城墙之上,看着刘靖军再一次丢下百十具歪歪扭扭的尸体,在守军的箭雨和滚石中“仓皇”退去,压抑了一整天的弋阳守军终于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与嘲弄。

“刘屠户的兵就这点本事?还不够爷爷们塞牙缝的!”

“再来啊!爷爷的箭还没喝够血呢!”

污言秽语和粗俗的笑骂声汇成一股嘈杂的声浪,在夜空中回荡,似乎要将白日里积攒的恐惧与不安统统宣泄出去。

对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油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看着敌人狼狈逃窜更能提振士气了。

与守军的喧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靖军阵中那一片沉默的营地。

一堆堆篝火旁,士卒们围坐在一起,默默啃着手中坚硬无味的“糗粮”干饼。

这种用炒熟的籼米混着少许麦粉压制而成的军粮,口感粗粝,难以下咽,但却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士卒的体力。

一名刚补入军中的新兵,一边费力地撕咬着干饼,一边忍不住小声对身边的老卒抱怨:“火长,前两天不是说,打了仗就有肉吃吗?火炽军的弟兄们喝肉汤,咱们怎么就只能啃这个……”

他的话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和一丝不忿。

那名断了一根手指的老卒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朝另一个方向努了努。

新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同样坐着几个浑身缠着绷带的士卒。

他们正是第一批冲向瓮城、九死一生的火炽军锐士。

此刻,这些被新兵们私下称为“英雄”的悍卒,正默默地啃着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糗粮”。

没有半句怨言。

新兵脸上的不忿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明悟的复杂神情。

他明白了。

肉汤,不是因为打了仗就能吃。

肉汤,是用命换来的赏赐。

而这难以下咽的干饼,才是这支军队里,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规矩。

在这里,没有谁能搞特殊。

想要吃肉?想要封赏?

那就上阵杀敌,用敌人的头颅和自己的鲜血去换!

想通了这一节,新兵心中的那点不平衡瞬间烟消云散,转而升起一股强烈的敬畏和一丝渴望。

他低下头,不再抱怨,而是更加用力地咀嚼着手中的干饼,仿佛那不是粗粝的军粮,而是通往荣耀与肉汤的第一级台阶。

这种近乎诡异的纪律性,比任何激昂的战鼓都更令人心悸。

西门箭楼之内,危固听着城外传来的潮水般的叫好声,那张紧绷了一整天的脸庞,也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两次试探,刘靖都选择了同样的战术,这让他原本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一名身材微胖、满脸谄媚的副将凑上前来,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声音大得足以让周遭的将校都听得一清二楚:“将军神机妙算,当真料事如神!那刘屠户果然是黔驴技穷,被我等坚城挡在此处,进退不得!什么饶州煞星,依末将看,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

危固矜持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但眼中的享受之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需要这样的吹捧,他的部下们,也需要这样的“胜利”来坚定信心。

然而,一片阿谀奉承声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先前那名因谨慎而给危固留下印象的校尉,此刻再度上前,躬身抱拳,神色凝重地说道:“将军,恕末将直言。刘靖军虽两次受挫,但其阵型不乱,撤退有序。”

他指向城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透着一股沙场老兵的笃定。

“末将留意到,他们丢下的尸首,看似狼藉,却大都倒在我军几座主箭楼攒射的乏力之处,或是强弩够不着的死角里。这显然是刻意为之,其伤亡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小得多。”

“此乃疲敌之术,意在消磨我军锐气,令我等松懈。况且,他那引动天雷的攻城利器始终未曾动用,我等切不可大意轻敌。”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箭楼内的炽热气氛。

众将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位“扫兴”的同僚,眼神中多有不善。

危固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许,他瞥了一眼那名校尉,心中略有不快,但理智告诉他,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冷哼一声,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他动用了又如何?”

危固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垛口前,一指城下那双层瓮城。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近乎偏执的自信:“那东西……我见过。它声势浩大,确能开碑裂石,但并非无懈可击!”

他霍然回头,目光如刀,扫过众将:“本将耗费无数心血,加固城防,修筑这内外双重瓮城,用的皆是糯米汁、石灰与黄土混合夯筑的坚壁,厚达三丈有余!我修这座城,就是为了它!我倒要看看,他刘靖的‘天雷’,究竟能奈我何!”

话音落下,帐内一名负责后勤辎重的校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对同僚感叹:“乖乖……光是这座瓮城耗费的糯米,就足以让全州百姓吃上一年饱饭了!这哪里是砌墙,这简直是用金子在堆啊!”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再次点燃了众将的信心。

是啊,将军早已未雨绸缪,他们怕什么?

另一名颇有心计的校尉揣测道:“将军,那刘屠户见强攻不成,或许是想行围困之计,待我军粮草耗尽,再图破城。”

此言一出,危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是一种智珠在握的得意。

“围困?”

他缓步走到指挥用的沙盘前,沙盘上,弋阳城的地形地貌被精准地还原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将一切都算计在内的沉稳。

“他要围,便让他围。”

“本将早已命人清点过,城中粮草军械,足够全军支用两年有余。城内井水充足,我等又背靠信江天险,抚州邓茂将军的水师可随时顺流而下,运来补给。他刘靖拿什么来封锁信江?靠他那些步卒吗?”

他伸出手指,在沙盘上代表刘靖大营的位置重重一点,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反倒是他刘靖,三县之地早已被我坚壁清野,他那数万大军人吃马嚼,耗费何等巨大?他从饶州百里运粮,粮道漫长,极易为我所趁。他耗不起!”

“本将断言,不出三月,无需我等出击,他自己便要军心浮动,粮草不济,到那时,只能夹着尾巴滚回饶州去!”

这番条理清晰、丝丝入扣的分析,如同一剂强心针,让箭楼内所有的将校都彻底放下了心。

他们脸上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见证敌人自我毁灭的兴奋与期待。

信心,随之膨胀到了极点。

只有那名谨慎的校尉,依旧是一脸郑重,他再次硬着头皮上前:“将军,刘靖此人用兵,最善出奇。彭玕两万精锐,一日之内便全军覆没,几乎未有还手之力。此等人物,绝不可等闲视之。骄兵必败,将军,还需谨慎为上。”

“够了!”

这次,危固终于动了怒。他猛地一挥手,打断了校尉的话,眼中寒光一闪:“你的谨慎是好事,但过了头,就是动摇军心!彭玕之败,在于轻敌冒进,孤军深入,被刘靖抓住了野战的机会。而今我等据城而守,地利在我,人和在我,岂可同日而语?”

危固踱到垛口前,背着手,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自己的脸颊,注视着远处黑暗中那片沉默的敌营。

弋阳,不容有失。

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为主家洗刷耻辱的唯一希望。

良久,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威严。

“传令下去,各部轮换歇息,但甲不离身,刀不离手!城头巡逻哨探加倍,尤其是对着信江水门的方向,给我死死盯住!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违令者,斩!”

“喏!”

众将轰然应诺,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随着这道严苛的军令烟消云散。

是夜。

宵禁的梆子声早已停歇,弋阳县内万籁俱寂。

在官府的严令之下,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火,连一丝光亮都不敢透出。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更夫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偶尔几声被惊动的犬吠,也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城头的守军,也因两场“大胜”而略有松懈。

虽然军令严苛,但人的精力终究有限。

除了当值的巡逻队还在强打精神来回走动,大部分靠着墙垛休息的士兵都抵不住困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手中的长矛也斜搭在一旁。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

突然!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在毫无征兆的夜幕下猛然炸开!

那声音并非来自天空,不是闷雷滚滚,而是来自地平线的尽头,来自南门方向!

整个弋阳县城都为之剧烈一颤!

城墙上,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仿佛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地震。

无数在睡梦中的百姓被瞬间惊醒,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哭喊和妇人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混乱的声海。

城墙上,一名靠着墙垛打盹的士兵被这剧烈的震动惊得脚下一个不稳,身体失去平衡,惨叫声刚出喉咙,便直接从数丈高的墙垛上翻了下去,被黑暗瞬间吞噬。

“敌袭!敌袭!”

凄厉的铜锣声终于划破了死寂的夜空,伴随着守城军官嘶哑的吼叫,将所有沉睡的、迷糊的守军彻底唤醒。

危固几乎是在巨响传来的同一时间,就从床榻上一跃而起。

他连外袍都来不及穿,胡乱披上甲胄,甚至来不及扣紧,提着佩刀就疯了一般冲上城头。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巨响!”

他一把抓住一名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的校尉,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暴怒,厉声喝问。

那校尉牙齿打着颤,指着南门方向,声音都在发抖,几乎不成语调:“将,将军……是,是南门……是刘靖的妖法!天雷!是天雷啊!”

天雷!

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危固的心上。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校尉,带着亲兵,不顾一切地冲向南门箭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