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试探(2 / 2)

一张张粗糙简陋的图纸,如涓涓细流般被送回中军大帐,由专门的文吏进行整理、比对、汇总,最终拼凑成一幅越来越详尽、越来越精准的弋阳城防全图。

与此同时,数万随军民夫被组织起来,在营地后方的林地里大兴土木。

震天的砍伐声中,一棵棵巨大的原木被放倒,运回营中。在工匠营的指挥下,民夫们开始热火朝天地建造云梯、冲车,以及一种高达数丈、形如怪兽的巨型移动箭楼——巢车。

整个大营于沉默之中,悄然磨砺着自己的爪牙,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时刻。

八月十八。

黄历上书:秋高气爽,天干物燥,宜动土,宜出兵。

卯时刚过,天色蒙蒙亮,沉寂了数日的刘靖大营,营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轰然大开。

“轰隆隆……”

大地开始发出轻微的震颤,仿佛被这头醒来的巨兽搅动了睡梦。

袁袭一马当先,玄甲黑马,率领着整整一千名黑甲骑兵如黑色的潮水般奔涌而出。

他们并未集结成适合冲击的密集阵型,而是在冲出营门后,迅速以十人为一队散开,化作上百股黑色的溪流,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如同撒出去的无数眼睛和耳朵,警戒着大军的四方。

紧随其后,是军主病秧子率领的“火炽军”。

五千名步卒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沉稳得令人心悸的步伐,在旷野上缓缓展开,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方阵。

刀枪如林,甲光耀日,一股冰冷而惨烈的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再之后,是数千名被征募的民夫。他们推着数十架高大的云梯、沉重的撞木冲车,以及三座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巢车,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

高坡之上,刘靖端坐于紫锥马上,身旁是季仲、庄三儿等一众高级将领。

他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大军如同精密的器械般,一丝不苟地展开部署,眼神古井无波。

“传令。”

刘靖缓缓抬起手。

“擂鼓!”

“咚!咚!咚!”

三通鼓罢,雄浑的战鼓声如雷,响彻云霄,驱散了清晨的薄雾。

但刘靖的下一道命令,却让身旁的季仲脸色陡然微变。

“命病秧子,率‘火炽军’第一、第二都,以云梯、冲车,试探性攻击弋阳南门。以一炷香为限,无论战果如何,即刻鸣金收兵!”

“主公!”

季仲忍不住,策马上前一步,他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满是急切与不解,“弋阳城防坚固异常,更有闻所未闻的双层瓮城。此番强攻,无异于驱使弟兄们拿血肉之躯去填那无底的深渊!我军兵力本就宝贵,何以……”

他想说“何以如此草率行事”,但话到嘴边,看着刘靖那张不起波澜的侧脸,终究是没敢将这句冒犯之语说出口。

刘靖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如铁,牢牢锁定着远方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坚城。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

“季将军,你以为,我是在让他们去送死吗?”

季仲心头一滞,呐呐无言。

“不。”

刘靖缓缓摇头,语气中透着一种极致的冷静:“我是在让他们用命,去为我探明这座坚城的‘虚实’!”

“虚实?”

季仲咀嚼着这个词,眼神从最初的疑惑不解,渐渐转为一丝恍然。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脸色也随之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刘靖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冰冷无比,剖析着战争最残酷的本质。

“我要知道,敌军城头箭阵的疏密缓急,能支撑几轮齐射而不至力竭!”

“我要知道,他们那些用以守城的床弩,究竟藏于何处的角楼,其弩箭所不能及的‘死地’,又在何方!”

“我还要知道,城头的滚石檑木,储备到底有几许?城中的后援兵马,闻鼓而动,需几时才能登上城墙增援!”

“这些底细,斥候在城外用眼睛是看不出来的,守将危固更不会傻到贴一张告示来告诉我们。所以,只能用人命去试,用我麾下将士的鲜血,去逼他把所有的看家本领,都一一亮出来给我们看!”

“用数百人的伤亡,换取一份精准无误的城防脉络,彻底摸清这座‘铁壳’的每一寸构造,为我们真正的总攻扫清所有未知的凶险。”

“季将军,你告诉我,此计得失如何?”

季仲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远处那些即将冲锋陷阵的士卒,心中充满了一位老将对袍泽的不忍,但他的理智却在疯狂地告诉他,主公是对的。

这,才是战争。

无情,而又无比真实。

刘靖不再解释,再一次抬起了手。

“攻城!”

“咚!咚!咚!咚!咚!”

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中,早已列阵待命的“火炽军”第一、第二两个战都,在军主病秧子的带领下,爆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风!风!大风!”

他们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同样简陋的冲车,如同义无反顾扑向山火的飞蛾,决绝地冲向了那座注定要吞噬无数生命的死亡瓮城。

城墙之上,危固看着下方黑压压发起冲锋的刘靖军,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残忍的冷笑。

“来得好!传我将令,弓弩手预备!待敌军入三百步,给老子狠狠地打!”

一瞬间,箭矢如飞蝗,滚石如暴雨。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重物砸入人体的闷响、血肉被撕裂的声音,在弋阳城下交织成一曲来自九幽地狱的血腥乐章。

高坡之上,刘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一炷香的时间,对于攻守双方的将士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当香头燃尽,青烟散去。

“鸣金!”

“当!当!当!”

清脆急促的鸣金声响起,还在瓮城之下苦苦支撑、浴血奋战的“火炽军”士卒,如闻天籁,如蒙大赦。

他们立刻在各自军官的嘶吼指挥下,互相交替掩护,如同退潮的潮水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撤了下来。

军主病秧子,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文弱不堪、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男人,此刻浑身浴血,宛如从血池中捞出。

他身上的宝铠被劈开了数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露出了里面同样被划破的厚实衬甲。

他没有立刻后退,反而在鸣金声中发疯似的冲回瓮城门口,从堆积如山的尸体堆里,硬生生拖出两名尚有气息的袍泽,一手一个,如同提着两个稻草包,硬生生扛在肩上,走在撤退队伍的最后。

他的一双眼睛血红,死死地盯着城头,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要将那座城池的模样,连同每一个守军的面孔,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城墙上的危固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

自己的“坚城之策”果然有效!

刘靖军攻势虽猛,却连外瓮城的城门都未能撼动分毫!

但他没有笑出声,反而眉头紧锁。

他身旁的将领们则已按捺不住,纷纷开口恭维,认为刘靖是畏惧于弋阳的坚城,初战受挫,锐气已失,不敢再战。

“不对劲……”

危固摆手制止了众人的吹捧,低声自语。他死死盯着下方虽然狼狈不堪、但撤退时阵型不乱、甚至还有余力抢救伤员的刘靖军,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疑虑。

“刘靖此人,用兵诡诈,绝非鲁莽之辈。只攻一炷香便仓皇退兵……这绝不是攻城的章法。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一股莫名的不安,如同毒蛇般悄然涌上心头。

他立刻对副将下令:“传令下去,全军不得有丝毫懈怠!今夜巡逻的士卒加倍,尤其是西门和北门方向!我倒要看看,他刘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然而,在刘靖的中军高台上,气氛却紧张而有序,与城头的混乱嘲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没有喧哗,只有压抑的喘息声、低沉的汇报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高台中央,并非只有一张沙盘,而是被清晰地分成了三个区域。

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低级军官和幸存的斥候,并不会直接冲到刘靖面前,而是根据他们手臂上绑的不同颜色的布条,被亲卫迅速引导至不同的区域。

手臂上绑着红布条的,负责向一名专职的参军文吏,汇报敌军箭矢、滚石、檑木、火油等守城器械的使用情况和消耗程度。

绑着黄布条的,则向另一名文吏汇报敌军床弩、投石机等重型军械的准确位置和发射的间隔。

而绑着黑布条的,则负责汇报敌军兵力的调动路线、将领旗号的方位等动态讯息。

每一条用鲜血换来的讯息,都由专门的文吏用炭笔迅速记录在廉价的麻纸上,再由一名总览全局的参军校尉,快步走到中央那巨大的沙盘和舆图前,将代表着不同讯息的各色小旗,精准无误地插在相应的位置上。

那座原本在众人眼中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弋阳坚城,在刘靖的眼中,正被这套高效得近乎冷酷的讯息收集之法,一点一点地剥去坚硬的外壳,露出其内里所有的构造、脉络与弱点。

“禀报!南门东侧第三座箭楼,查明有重型床弩三架!其两次齐射之间,约够我军精锐步卒推进五十步!”

“禀报!敌军第一波箭雨覆盖范围,最远可至三百二十步,其后渐稀!”

“禀报!瓮城之内确有伏兵,约一个都的兵力!观其甲胄,皆为皮扎甲,手持长枪,应是危氏嫡系精锐!”

“禀报!城头滚石储备充足!西侧城墙垛口后,可见大量火油坛!”

一条条血淋淋的讯息,被迅速地标注在巨大的沙盘和舆图之上,让那座城池的防卫力量,变得清晰可见。

山坡下的伤兵营里,哀嚎声此起彼伏,与高台上的冷静肃穆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十九岁的“火炽军”新兵王二蛋,正哆嗦着一双手,帮同乡包扎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还不住地回荡着城头滚石砸碎同伍战友头颅时的那声闷响。

“二蛋哥……咱们……咱们这是为啥啊?”

那名年轻的同乡疼得龇牙咧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化不开的迷茫。

“就这么冲上去一小会儿,就死了那么多人……”

王二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他也不懂。

他只知道,冲上去,然后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得让人直吞口水的肉香飘了过来。

一名伙夫推着一个巨大的木桶,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刺史大人有令!凡今日攻城者,无论伤残,皆赏肉汤一碗,干饼三个!阵亡的弟兄,抚恤加倍,家里的老人孩子,由刺史府养着!”

王二蛋看着自己碗里那块肥得流油、炖得烂熟的猪肉,又看了看周围那些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狼吞虎咽的袍泽,心中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不懂什么叫“探虚实”,但他知道,在这里,把命交出去,主公是认账的。

流了血,就能吃上平日里过年都吃不着的肉;若是死了,家里人就有了一条活路。

就在他埋头大口喝汤时,一名身穿青色吏袍、手持竹简和炭笔的文吏走到了他身边,声音清晰,不带一丝感情:“姓名,所属部队,籍贯。”

王二蛋愣愣地回答:“王二蛋,火炽军第三都,绩溪县人士。”

那文吏飞快地在竹简上记录着,然后抬头道:“此战奋勇,记小功一次,赏钱五十文,随下月军饷一同发放。”

“同伍阵亡的赵大牛,抚恤文书已在草拟,三日之内便有信使快马送往其家中,并由绩溪县衙专人负责其父母妻儿的安顿事宜。你可放心。”

说完,那文吏便转身走向下一个伤兵,重复着同样的问话和记录。

王二蛋捧着温热的肉汤,看着那文吏一丝不苟的背影,心中受到的震撼,远比那碗肉汤来得更加猛烈。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在这里,他们这些大头兵的每一滴血,都被算得清清楚楚,落到了实处。

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语,都更能让他安心。

……

高台之上,看着那些被抬下来、哀嚎不止的“火炽军”士卒,季仲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眼角依旧忍不住剧烈地抽搐。

他走到刘靖身侧,声音沙哑地开口:“主公,此战虽探得城中虚实,然士气……恐有折损。兵者,气也。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如此驱使,弟兄们心中,难免会生出怨气。”

刘靖的目光终于从那插满了各色小旗的沙盘上移开,落在他身上,眼神平静无波:“一时之气,可鼓不可泄,这个道理我懂。但季将军,你要明白,我军的根基,不在于一时的士气高低,而在于他们所有人都清楚,为何而战。”

“他们知道,打下这江西之地,他们就能分到田地;他们知道,他们的妻儿老小,能在我治下安稳度日,不必再受豪强欺压。所以,他们信我。”

“他们会明白,今日流的这些血,是为了明日总攻之时,能少流十倍的血。这点怨气,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就能彻底消解。但一份错漏百出的城防图,却会让我们全军覆没在这坚城之下。”

刘靖说完,目光转向另一侧早已摩拳擦掌、按捺不住的庄三儿。

“庄三儿。”

“末将在!”

庄三儿立刻上前一步,他那双铜铃般的大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刘靖的声音依旧平淡如初:“今夜子时,你率军用同样的方法,‘试探’一次西门。”

庄三儿脸上的兴奋之色瞬间凝固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远处伤兵营里那些伤亡惨重的“火炽军”士卒,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瓮声瓮气地问道:“主公……也是……一炷香?”

“也是一炷香。”

刘靖不带任何感情地点了点头。

庄三儿的拳头猛然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他不像季仲那样懂得那么多谋略大道理,他只知道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们去白白送死,比拿刀子割他的肉还难受。

但他没有质疑,没有争辩,只是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领命!”

说完,他猛然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待庄三儿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袁袭才轻声开口问道:“主公,白日已于南门探明其守备之法,为何还要在夜间再攻西门?若是为了迷惑敌军,使其疲于奔命,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刘靖嘴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迷惑?不,我不是要迷惑他,我是要让他‘安心’。”

袁袭一愣,显然没有跟上刘靖的思路。

刘靖伸出手指,在沙盘上南门和西门的位置分别点了点,解释道:“白日攻南,夜间攻西,会让守将得出一个结论:我刘靖攻势虽猛,却章法散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是在徒劳地消耗兵力。”

“他会因此而更加坚信自己的‘坚城之策’是正确的,从而变得更加傲慢和懈怠。”

“更重要的是。”

刘靖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狸般的狡黠:“我要看看,他从南门抽调兵力增援西门,需要多久。我还要看看,夜间他的兵力调动,与白日有何不同。”

“我要用这两次看似毫无关联的试探,画出他整座城池的兵力流转图!”

“然后,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最意想不到的时辰,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

而在数百里之外的鄱阳湖畔,一座被重兵把守的秘密船坞之内,却是灯火彻夜通明,人声鼎沸。

赤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如同铁块的甘宁,正双目赤红地对着一张巨大的图纸咆哮:“快!再快一点!所有人都给老子动起来!龙骨的接口处,必须用三重卯榫加固!主公说了,这船不仅要跑得快,更要能撞!”

“老子要开着它,把危全讽水师那些破船,全给撞成一堆碎木片!”

数百名从各处搜罗来的顶尖工匠,在震天的号子声中,正围绕着一具已经初具雏形、远比寻常走舸战船更为庞大、更为狰狞的船体骨架挥汗如雨。

时间,是他们唯一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