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以儆效尤(1 / 2)

刘靖选择的时机,如同一位浸淫此道数十载的顶尖刺客,于万军阵中,于电光石火间,递出了那精准而又致命的一剑。

他用长达一年多的光阴,在歙州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耐心地播种、浇灌。

静静地等待着“民心”这颗看似脆弱的种子,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片足以支撑他任何意志的茂密森林。

直到此刻,直到他携吞并饶州之滔天威势,挟吴凤岭大捷之赫赫武功,他才终于从容不迫地,从那名为“大势”的剑鞘中,亮出了那柄早已被民怨与血泪磨砺得锋锐无匹的刀。

摊丁入亩,一条鞭法!

这一刀,精准无误地割向了盘踞在这片土地上数百年,早已膘肥体壮的地主士绅阶层,割向了他们身上那最肥美的血肉。

即便如此,那些被割肉的人,也只敢在自家的宅邸深处,在四下无人的暗室之中,发出几声压抑到变了调的哭嚎。

反抗?

婺源城头,那些高高悬挂在旗杆之上,早已被鸦群啄食得面目全非,仅剩下些许枯槁皮肉粘连在白骨之上的头颅,就是他们最好的榜样。

那些头颅,曾经也和他们一样,是堂堂的士族家主,是乡里间的头面人物。

逃离?

这个念头只在他们的脑海中转了一瞬,便被一股更刺骨的恐惧所驱散。

歙县城南,临河的一座茶楼雅间内,气氛压抑,连窗外的靡靡之音,都透不进这方寸之地。

几个平日里在乡间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士绅地主,此刻却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垂头丧气,连面前那价值不菲的雨前龙井,都失了滋味。

“唉……”

一个身形瘦高、颧骨凸出的地主,将手中的白瓷茶碗重重地顿在紫檀木的桌案上。

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双目无神地盯着虚空。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凭空多交几百贯的税,这不是割肉,这是要咱们的命啊!”

“何止是要命?”

他对面一个体态痴肥,脖子上肥肉堆了好几层的胖地主,几乎要哭出声来。

“我那刚请了苏州名匠,准备在后宅起一座新园子的计划,这下……这下算是彻底泡汤了!连买太湖石的定钱,怕是都得赔进去!”

抱怨声此起彼伏,怨气几乎要冲破屋顶,将这茶楼都掀了。

数百贯,对蜂窝煤、白糖精盐这样的暴利生意上,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他们而言,不算少了。

一年多交数百贯,十年就是数千贯,如何让他们不肉疼?

“这位刘刺史,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可不是嘛!他倒好,对那些泥腿子施恩,拿咱们的血汗钱,去买他自己的好名声!简直欺人太甚!”

就在此时,一个脸上有颗铜钱大小黑痣的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凶光。

他本是靠着放印子钱起家,这些年兼并了不少田地,行事素来狠辣。

他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我说,咱们就这么干等着被割肉?”

他阴鸷的目光环顾四周,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煽风点火的意味。

“那刘靖再狠,也是个要脸面的人。他不是刚得了‘仁义’之名吗?”

“只要咱们联起手来,把村里那些得了失心疯的泥腿子煽动起来,让他们去冲撞县衙,把事情闹大!”

“只要闹起来,他刘靖为了维持他那‘仁政’的牌坊,必然会有所顾忌。”

“到时候,法不责众,刺史府那边,说不定就怕了,这新法,也就推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雅间之内,瞬间死寂。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抱怨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显得格外刺耳。

“住口!”

一声惊恐到变了调的尖叫,如利刃般划破了这片沉寂。

一个刚从杭州贩运丝绸回来的商人,姓钱,在歙县也置办了些田产。

此刻,他吓得脸色惨白如纸,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因为动作太过剧烈,竟是直接撞翻了身后那张花梨木的靠背椅。

他指着那黑痣汉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以为此处是何地?!”

“你以为多交几百贯税是割肉?我告诉你,那他娘的是福报!是刘刺史赏给你我活命的恩典!”

钱商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我……我此番去杭州,亲眼所见!就在我下榻的邸舍隔壁,铺子的李老板,家资万贯,就因为晚交了三日钱王摊派下来的‘犒军钱’,仅仅三日!”

“一队凶神恶煞的税吏直接冲进他家,将他那如花似玉的婆姨和一对孩儿尽数绑了,当着他的面,用浸了水的牛皮鞭一顿毒打!打得皮开肉绽,哭嚎声半条街都听得见!”

“那万贯家财,一夜之间,就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充公’入库,人现在还被关在钱塘县的大牢里,日夜用刑,等着问斩!”

“那才是割肉!那是敲骨吸髓!是把你连皮带骨,嚼碎了再吐出来!”

“你还想煽动百姓?你知不知道钱王治下,百姓交的税,是咱们此地的三倍!足足三倍!”

“你跑去跟那些朝不保夕的佃户说刘刺史不好?你信不信,他们不会听你的,他们会把你当成挑拨离间的疯子!会当场用锄头和粪叉,把你活活打死!然后拎着你的头去官府请赏!”

钱商人的这番话,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在了雅间内每个人的心上,让他们从头凉到了脚。

雅间里,再无半句怨言,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喘息声。

他们终于从被割肉的痛苦中,稍微清醒了过来。

他们终于明白了。

如今这世道,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

歙州之外,便是一座真正的人间炼狱,处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

在这里,在歙州,刘靖只是用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刀,精准地割掉他们身上多余的肥肉。

虽然剧痛钻心,但至少……

能活!

可一旦踏出了歙州的地界,那些虎狼般的藩镇,会毫不犹豫地用生了锈的屠刀,将他们连同他们的家人,都砍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然后扔出去喂狗!

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个最简单的道理,这些读过几本书、算过几辈子账的地主士绅们,比谁都懂。

“砰!”

那胖地主惊得一个哆嗦,肥硕的身躯再也坐不稳,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脸色煞白,抖着一根肥硕的手指,指着那黑痣汉子,话都说不囫囵:“你……你在说甚?你是想害死我们?!”

一名瘦高个也像是白日见了鬼,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音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冲撞官府,你可知那是什么罪名?那是谋逆!是要诛三族的!你……你莫要再胡言乱语!”

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连看都不敢再看那黑痣汉子一眼,手脚并用地,慌不择路地往雅间外冲去:“俺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

他的身影,狼狈不堪地消失在了门口。

“对对对!”

另一个地主也如梦初醒,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一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

“我……我那刚纳的小妾说今日身子不爽利,我得回去请个郎中瞧瞧!”

“我……我与人约了谈一桩木材的买卖,时辰快到了!”

转瞬之间,雅间内便人去楼空。

只剩下那个最先提议的黑痣汉子,还独自一人僵坐在原地。

他端着那杯早已凉透了的茶,送到嘴边,却怎么也喝不下去,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

当夜,歙县柳家。

柳家在豪族林立的歙县,算不上顶尖的大族,却也是传承了五代,家有良田八百亩,出过两位县令的书香门第。

家主柳承志,年约四旬,此刻正独自坐在那间弥漫着墨香与陈年书卷气息的书房里,对着一本刚刚算好的账簿,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窗外的更夫已经敲响了二更天的梆子,灯台上的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背后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一如他此刻混乱到无以复加的心绪。

“老爷,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他的妻子,一位温婉贤淑的妇人,端着一碗刚刚温好的参汤,悄步走了进来。她看着丈夫那张憔悴不堪的脸,眼中满是心疼和忧虑。

“不过就是……多交一百余贯的税钱嘛,伤筋动骨,可咱们家底还在,还出得起。为了这点钱,气坏了身子骨,可就不值当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柳承志仿佛被踩中了痛处,猛地抬起头,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虑与暴躁。

“这……这是钱的事吗?!”

妻子被他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默默地将参汤放在桌上,叹了口气,悄然退下。

柳承志斥退了妻子,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愈发烦闷。

他站起身,在这间他平生最引以为傲的书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这间书房,满壁的藏书,从经史子集到孤本典籍,无所不包。

墙上挂着的,有前朝名家的山水,也有他祖父亲笔题写的传家祖训。

这些,无一不彰显着柳家近两百年的诗书底蕴。

可现在,他只觉得这些东西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最终,他停下脚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对着门外沉声唤道:“来人,把小郎君叫来。”

片刻之后,一个约莫七岁大的孩童,揉着惺忪的睡眼,被下人领了进来。

孩子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寝衣,显然是从暖和的被窝里被强行唤醒的。

“阿爹……”

孩子有些怕生,怯生生地喊道。

柳承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挤出一丝尽可能温和的笑容,将儿子拉到身前。

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柄古朴长剑,那是他祖父年轻时游学四方所佩戴的,据说曾在山中斩杀过猛虎,剑鞘上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淡淡腥气。

“启儿,你看,这是‘武’。”

他又拿起桌上一本用上好锦缎包裹着的《春秋左氏传》,书页因常年翻阅而微微泛黄,散发着清雅的墨香。

“这是‘文’。”

柳承志的声音,因为情绪的激荡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缓缓蹲下身,让自己能与儿子平视。

“告诉阿爹,你想学哪个?”

孩子眨了眨那双清澈如溪水般的眼睛,先是好奇地伸出小手,摸了摸那冰冷粗糙的剑鞘,又看了看那本厚重而熟悉的书册,脸上满是困惑。

在他的世界里,阿爹和族中的叔伯们,都是手不释卷的读书人。

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似乎是天经地义,是唯一的正途。

“阿爹,我想读书,像您一样,将来也考个功名回来。”

孩子奶声奶气地回答,语气却很坚定。

柳承志的心,如同被一块巨石砸中,猛地向下一沉。

他强忍着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继续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可学武,能当大将军,能骑高头大马,能腰佩宝剑,号令千军,为国开疆拓土,受万民敬仰。”

“你看那袁袭将军,出入皆有甲士护卫,何等威风!”

孩子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下,显然对“大将军”和“高头大马”充满了孩童式的向往。

“那……那孩儿也想当大将军!”

看着儿子那张天真无邪、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脸,柳承志再也问不下去了。

他摆了摆手,声音疲惫地让下人将孩子带回去安歇。

空旷的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他缓缓走到书桌前,将那柄长剑从墙上取下,与那本《春秋》并排放在一起。

昏黄的灯火下,书卷所代表的“文”,与剑刃所代表的“武”,仿佛在无声地对峙。

一个,是柳家传承近两百年的道路,是他们这个阶层皓首穷经、安身立命的根本。

另一个,是这个崭新的时代所展露出的,那条充满着血腥、杀伐,却也蕴含着无限机遇的未知歧途。

柳承志伸出手,想要拿起其中一样,可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久久无法落下。

他仿佛看到,一个以“礼”和“文”为根基的旧时代,正在自己的眼前,轰然倒塌。

……

而在歙县城北,另一座更为奢华的府邸内,周显正处于暴怒的顶峰。

一只价值连城的越窑秘色瓷茶盏,被他狠狠地掼在光洁如镜的澄泥方砖上,伴随着一声清脆欲裂的碎响,化为一地碧色的玉屑。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双目赤红,呼吸粗重,如同赌场里输光了所有身家的赌徒,在做最后的咆哮。

管家战战兢兢地捧着一本刚刚算好的账簿,躬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老爷……算……算出来了。”

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按照刺史府的新法,咱们家……咱们家名下的一千八百余亩上田,光是田税一项,一年……一年就要多缴七百六十贯……”

“七百六十贯!”

周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旁那张由整块黄花梨木打造的太师椅,才勉强没有当场倒下。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这个数字,狠狠地烫在了他的心上,烫得他皮开肉绽,痛彻心扉。

他每年辛辛苦苦,打理田产,经营布庄,刨去上下打点、人情往来以及家中一应开销,真正能落入袋中的纯利,也不过两三千贯。

刘靖这一刀,竟是直接砍去了他三四成的利润!

“反了!反了!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可当那嘶吼声在空旷的厅堂里渐渐消散后,剩下的,却只有恐惧。

王法?

在这歙州一府两州的地界上,刘靖的刀,就是王法!

他那柄能轻易砍下士族头颅的刀,比任何典籍律例都更具效力!

他颓然瘫坐在太师椅上,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串联乡党、暗中反抗、举家逃离……但这些念头,最终都被他自己一一否决。

他比茶楼里那些只看到眼前损失的小地主,看得更深,也更恐惧。

他恐惧的,是刘靖那杀人不见血的阳谋,那洞悉人心、翻云覆覆雨的可怕心术!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招分化瓦解……”

周显失神地喃喃自语,眼中那狂暴的怒火渐渐褪去。

“他减了那九成九的泥腿子的税,独独加了我们这一小撮富户的税。他这是把全天下的穷人,都变成了他的刀,变成了他的盾!”

“我们若敢有半点异动,都不需要他官府派兵,那些得了天大好处、对他感恩戴德的穷鬼,就能用口水把我们淹死,用锄头把我们活活刨出来,撕成碎片!”

“这一手,是把我们架在烈火上炙烤,烤得我们皮焦肉烂,却又不敢跳下来。最后,还得逼着我们捏着鼻子认了,甚至,还得主动凑上前去,对他感恩戴德,山呼海啸地夸他一句‘刺史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