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
徐府大堂。
府内灯火通明,但与张颢府上的张扬不同,这里的每一盏烛火都被蒙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使得光线变得柔和而昏暗。
严可求、张颢及心腹李承嗣联袂而至。
一进大堂,不等徐温开口,严可求便抢先发难,双目圆瞪,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徐温的鼻尖。
“徐温!先王托孤于你,如今幼主初立,国事维艰,你却只图安逸,欲远赴外藩!此岂是人臣所为!”
一番话,义正辞严。
徐温脸上瞬间涨红,对着严可求深深一揖,又转向张颢,满脸“诚恳”地谢罪:“严公教训的是,是在下糊涂了,还请张指挥恕罪!”
张颢看着这一幕,心中的快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强忍着笑,摆出一副“大度”的姿态,上前扶起徐温:“徐指挥言重了,你我皆为先王旧臣,理当同舟共济。”
说着,他竟真的当众取出那份调令,在烛火上点燃,化为灰烬。
“既然如此,润州之事,便另择人选吧。”
“多谢指挥使宽宏!”徐温当即感激涕零,连忙命人开宴。
空气中,上好的沉檀香与酒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非但不能让人松弛,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主位之上,徐温安然端坐,神情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
他用银箸夹起一片薄如蝉翼、雪白晶莹的鲈鱼脍,在唇前轻轻一停。
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他早年当盐贩时,为了提防饭菜下毒而养成的本能。
随后,他才将鱼脍送入口中,咀嚼得极为缓慢,仿佛不是在品尝美味,而是在细细揣度着局势的每一分变化。
大堂两侧,徐府的精锐亲卫与张颢带来的虎狼亲兵分列而立,如同两排沉默的雕塑。
他们的手都有意无意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在摇曳的光影中无声地交锋、碰撞,迸溅出无形的火花。
徐温亲手为张颢斟满一杯酒,澄澈的酒液在白玉杯中映出跳动的烛光,他举杯起身,声音温和醇厚,听不出丝毫的窘迫。
“张指挥,你我相交多年,虽偶有微瑕,但终是为先王、为大吴社稷效力的同袍。”
“此为升州进贡的‘醉仙酿’,醇厚甘烈,正配将军虎威。”
“你我曾并肩执掌军政,共扶幼主,当以此酒,尽释前嫌,共谋大局。”
张颢大马金刀地坐着,接过酒杯,脸上横肉堆砌的粗犷轮廓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他并没有立刻饮下,只是将酒杯在手中轻轻晃了晃,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
随即他示意身后的亲兵将自带的一个硕大酒坛“砰”的一声放在案上,拍开泥封,一股辛辣霸道的酒气瞬间盖过了满堂的檀香与菜香。
“好酒!”
张颢朗声大笑,声如洪钟:“只是徐公这金陵的酒,太文雅了一些,喝着不过瘾!”
“来人,给徐公和诸位都满上我的‘军中烈火’!今夜,我们武人就该喝这种能烧穿肠子的烈酒!徐公,你敢陪我喝吗?”
这已是赤裸裸的挑衅。
徐温脸上笑容不减,甚至带着一丝欣赏:“张指挥言重了。”
“治国如烹小鲜,需文武辅佐,刚柔并济,方能长久。”
“不过既然是张指挥的好意,老夫自当奉陪。”
他示意下人撤走自己的小杯,换上了与张颢一般无二的海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依旧紧绷如弓弦。
丝竹之声靡靡,舞姬们的水袖弧度凌厉,仿佛随时能缠住人的脖颈。
徐温的养子徐知诰,在徐温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示意下,端着酒杯起身,姿态谦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拘谨与敬畏。
“知诰年少,往日多有愚钝鲁莽之处,或曾无意中冲撞了指挥使。”
“今日得见张指挥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方知何为真正的大将之风!”
“小子心中敬佩万分,敬指挥使一碗,为之前的鲁莽谢罪!”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张颢,又为自己开脱,让张颢颇为受用。
他放声大笑,一把揽过徐知诰的肩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好小子,有眼光,比你爹强!”
徐温在一旁陪着笑,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亲自为张颢斟满酒,那姿态谦卑得如同一个老仆。
随即他面带微笑,仿佛一个慈父,转向身旁脸色铁青的亲子徐知训:“训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张指挥敬酒谢罪?”
徐知训的脸色青白交加,他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端起酒碗,声音生硬地说道:“敬……张指挥。”
不等张颢说话,他身旁的副将李承嗣嘴角一撇,带着一抹阴冷的笑意抢先开口了。
“哟,徐公子这酒敬得,可真是勉强啊。”
“怎么,是觉得我们张指挥不配你敬酒,还是嫌弃我等这些沙场浴血的粗鄙武夫,不配与你同席啊?”
“如今幼主初立,国事艰难,徐指挥父子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对我等这些为国呕心沥血之人怀有二心,只怕我等兄弟,要彻夜难安了!”
这番话阴险毒辣,已是赤裸裸的诛心之言,直接将徐知训个人的不情愿,上升到了徐家父子对整个武将集团不忠的高度。
徐知训额角青筋暴起,握着酒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嘎吱作响,胸膛剧烈起伏,正要怒斥,却被徐温一个冰冷而锐利的侧视制止了。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父子温情,只有不容违逆的政治命令。
徐知训浑身一颤,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他强忍着滔天怒火与屈辱,将碗中烈酒猛地灌进喉咙,因为喝得太急,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最后,他将酒碗倒置,一字一句道:“我喝完了!”
与此同时,一直沉默观察全场的严可求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
他缓缓放下酒杯,对着张颢和徐温深深一揖,朗声道:“李将军多虑了!知训只是少年心性,性情耿直。”
“如今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百废待兴,我等同朝为臣,若不能同心戮力,则国将不国!”
“方才张指挥当众焚毁润州调令,高风亮节,实乃我辈楷模!”
“来,你我二人,再为我主公、为大吴江山和睦,共饮一杯!”
他不由分说,拉上想要继续发难的李承嗣,强行将即将引爆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就在众人以为风波暂息,各自举杯之际,张颢忽然笑着拍了拍手。
他脸上的笑意让那横肉堆砌的皱纹显得更加森然。
一名亲兵捧着一个长条锦盒上前,张颢亲自接过,放在徐温面前的案上,缓缓打开。
“嚯——”
堂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锦盒之内,静静地躺着一柄精美绝伦的匕首。
匕首长约一尺,鞘为鲨鱼皮所制,柄为白玉雕琢,寒光闪闪的锋刃上,一道血槽殷红如血。
满堂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一名舞姬恰好转到此处,看到那匕首,吓得浑身一颤,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脸上血色尽褪。
张颢看也不看那舞姬,一手按着锦盒,一手指着匕首,盯着徐温,语气轻松得像是在介绍一件玩物。
“徐公雅好文事,我这个粗人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柄刀是我早年所得。我以为,在这乱世里,最终还是持刀者说了算。”
“送给徐公,既可防身,也可把玩。”
李承嗣适时地将脖子微微前伸,阴阳怪气地补充道:“是极是极,现在世道不太平,人心叵测,徐公身居要位,更需小心谨慎,免得哪天稀里糊涂地就遭遇了什么横祸。”
威胁之意,已不加掩饰。
大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徐温身上,看他如何应对。
徐温的脸上却依旧没有怒色,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的意味。
他伸手将那柄匕首拿起,对着烛火仔细端详,仿佛那不是一件夺命的凶器,而是一件稀世的艺术品。
“好一柄兵器!锋锐无匹,杀气内敛,多谢指挥使厚赐!”
徐温的声音清朗,丝毫察觉不到有任何异样。
“只是……指挥使以为,此刀象征武力,温却以为,它象征‘定性’。”
“一把刀,在文人手中,可以刻下功德碑;在暴徒手中,也可以刻下罪行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