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贺新郎_二(2 / 2)

匣心记(全) 伍倩 5529 字 4个月前

齐奢嘿嘿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带来的人里头有一拨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就负责轮班倒。打今儿晚上起,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带歇的,从早到晚在蒙古人的营盘外喧哗吵闹,保险叫他们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上,只能等着爷每天睡得饱饱地去偷袭他们。”

“怎么个喧哗吵闹法?”

“敲锣打鼓、放炮仗、做木工……干什么都行,今儿给爷祝寿,还有扯脖子唱戏的。”

青田拍手绝倒,手却被对面攥住了——“爷的大喜日子,你也给唱一个,好久没听你亮嗓子了。”她也不推辞,当即旋身俏立道:“想听哪一段?”

齐奢斜靠向床里,顺手把在御抄入怀内,眼光乌亮地笑望而来,“随你。”

青田略一思忖,便清音袅袅而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起,寿同王母年高。寿香睛,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l-end}纤纤玉指端起了案上的青玉莲瓣酒壶,滟滟地往杯中斟入。曲毕,人也就滟滟地立在齐奢面前,齐眉敬奉。

齐奢反倒将酒盏一手拨开,“这一支不好。”

“我说让你拣,你又说随我。”

“这一支随了你了,你再给爷来一支——,来一支《回营》。”

青田早笑得绛红生晕,一手掂着那小杯,娇媚如一把翻涌着春情的艳词,“云鬟高髻,绣鸳鸯蹁跹舞衣。遇春风笑搂花间,值秋宵醉眠帏底。偎红倚翠,看世上谁人百岁。今夜同欢会,梦魂飞,巫山一对暮云归。”{l-end}

“这就对了!”齐奢拊掌大赞,可仍不接青田手内的杯,只抚着腿上的在御,眸内的笑意稠重欲滴,“不过爷倒不要吃这玉杯,要吃个皮杯。”

青田吃吃而笑,真就仰首一送把一杯酒都吞在了嘴里,俯身来哺齐奢。齐奢搅着她的舌尖一点点咽下,但尽美人口中酒,明日提刀斩敌头。

他薄醉浓欢地笑着,手将嘴角一拭,“还有你给爷备的寿礼呢?这两天总见你神神秘秘地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的,甭藏着掖着的了,献上来吧。”

青田应景地穿着一身喜庆福来的花样,拥拥攘攘的喜字、磬、蝙蝠、梅花却清淡地铺开在一袭浅青和雾紫双叠的宫纱底子上,于是人也在喜气中带了些捉摸不透的疏离。她神情微微一变,放开了手里的空杯,回身自炕边拖出了一只小箱笼。一打开,里头杂七杂八不知多少东西。齐奢将猫儿放开在一旁,一样样拣出来瞧:有枚如意香囊,一条卐字不到头的汗巾,一柄绘着水仙与天竺的“诸仙祝寿”牙骨扇,一幅松龄鹤寿的卷轴,一幅以楷、隶、篆、行、草、火文、龙文、飞白书、古斗金文等聚描细写的百寿图……样样精巧绝伦。看不到一半,齐奢已在笑容中敛眉,托着方五福捧寿的绢帕凝望而来。

青田迎着他的目光笑一笑,笑意

迷渺如烟,“三爷,打从五岁起我就一直待在怀雅堂,每天里天不亮就跟着师父弹琴吹箫、唱曲舞蹈、吟诗习字、画画围棋……

稍一偷懒,师傅就打。等到太阳落山好容易能歇下来,还要受惜珠的排挤,往我饭里头加盐,趁我睡着了把我的手放进热水里让我尿床,偷铰我的衣裳、我的头发。我告诉妈妈去,妈妈专要养着她官宦小姐的性子,从不去打她,就只打我。一晃就到了十五岁,卖清倌我不干,妈妈把我锁到柴房里,我想了又想,就找了根柴枝,自己把自己开了苞。”

有些事齐奢从不过问,也就第一次知道。因而他紧闭了嘴角,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后来,”青田稍有停顿,蓄于唇颊的笑容愈发轻微,轻似一只舴艋舟,有着载不动的许多哀与愁,“也就惯了,天天地侍宴侑酒、赔笑迎客。有的客人仗着权大、钱多,喜欢变着法子作践人,比畜生还不如。可我若闹得狠了,妈妈不是叫我饿着肚子罚跪,就是关起门一通打。清倌人的时候拿鞭子打,叫嘴里含上一口香油,有一滴出了口,再加五鞭。等做了浑倌人,就改用木棒,打的时候摞上套书垫着,打得咳血身子上也不见一点儿伤,以免客人看着倒胃口,有一阵子我三天两头就得吃顿打。可就算再怎么让人糟践、让妈妈折磨,我心里都不在乎,那么多年我唯一害怕的就是,‘那个人’,他会瞧我不起。后来我明白,他不单瞧我不起,他是个连自个都瞧不起自个的贱骨头。我段青田的半生挚爱,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可是三爷,所有这一切,不管是斯时斯地,还是之后回想起,我从来都没有——真的一次都没有——觉得自己‘可怜’。直到——”

青田把手往前伸出去,宛如把玩往事一般,含有嘲弄地把玩着箱子里的种种,“绣荷包、缝衣裳、题扇、写字……我会的所有,在过往全都真心假意地替别的男人做过。不用说我这身子,就连我的心、我这条命,也都给过别人。这几个月,我每为你多做一份贺礼,就多可怜自己一分。我找不到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可以给你,就连想证明这一箱玩意儿里的心意是独一无二的,我也做不到。我的哭、我的笑、说出的话,全都是我自幼就学会的应付男人的手段,我学得是那么好,以至于真和假看起来不会有任何的不同。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好可怜,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对不起三哥,真的对不起,我尽力了,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说到末尾,她哭了,就是那种脸皮极薄的小姑娘遭人责骂时羞极愧极的哭,泣不成声。齐奢下床来,半跪下,两手将青田拢抱住,“爷大好的日子,你举哀似的哭一场。”

果然她立时强止哀声,抽噎着去抹两腮的泪水,“是我冒撞了。”

齐奢只在眼前这红乱的泪颜上滚动着双眸,好一阵,微微地笑起来,“青田,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就已经把‘独一无二’给了我了。一生中,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人比你带给我的感觉还要势不可挡,我没一刻不思念着你,那时你对我毫无心思的一颦一笑都使我觉得弥足珍贵,何况是今日——”他将仍捏在手中的帕子摊开又拳起,“这一番情意。正因为你的这些经历、你以假乱真的本事,我知道,让你把自己全心全意地托付给一个人——重新托付给一个人,有多难,但你肯为了我这么做。就凭这个,我给你的所有也难表心中之感激。你我之间哪里需计较多少贵贱,无非求心心相印罢了,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对你,对我,都一样。瞧,小囡这么一笑,我又觉着无以为报了。”

含泪的笑靥,清婉似一幅仕女图。青田拿沾满了泪水的双手向前拥住齐奢,偎入他胸口。正是这个用如此可靠的声音唤她乳名的男人,将她从纸一般的薄情假意中唤出,给她真实的血肉丰盈。而齐奢则是抱住了一位被他的虔诚由画中唤出的神女,闪一笑风流银蜡,玉天仙人间下榻{l-end}。

今夕何年,星汉槎,月明如乍{l-end}。

一粒粒星子浮起于晚空,寂寂里浮起了一粒又一粒烁闪的字与词。齐奢贴就青田的耳畔,喁喁私语:“谁说你没有未曾给过人的东西?我可开口讨了,你别小气反悔。”他将她推开了一分,认认真真地凝目笑望,“你的下半辈子,一天不少全部都交给我。你还甭觉着亏,等冬天你过生日,爷再把爷的下半辈子当做厚礼送给你。”

璀璨光艳的烛火下,青田拿两手掩住了脸,埋藏后再露出,就不复有泪,独余着泪之闪光。神采夺目地一笑,甜憨道:“除了爷的后半辈子这份厚礼,能不能再多送我几张银票?三千五千不嫌多,三十五十不嫌少。”

齐奢登时开怀大笑,抬手就夹住青田的鼻尖,两边晃晃。

那头愈显得分证无门,“我是认真的。”

齐奢乐得更欢。于是,在笳角寂寂、灯号隐隐的浩大军阵中,中心的营帐内传出一个衷心的笑声。那不单单是个胜利者的笑,更是一个幸福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