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那天,杭州刚刚下过一场暴雨,雨后初晴的天空上架起了一道彩虹。热气虽然未散,但人的心情却好了起来。
依旧是雇了一艘船,两人打算走水路往绍兴一带去看看,他们二恶本来就只和胡太医私下辞了行而已,却没有料到,到了渡口,发现那里竟然聚集了百十来号前来送行的百姓。
胡太医对于白苏的离去很是不舍,不仅将自己总结多年从医经验所写的一本手札抄录给了白苏,还一再叮嘱这位小友有时间务必去京城拜访他,到时两人再好好论论医道。除了胡太医,好些个被白苏治好的病人都带着家人一起来向她道谢,好几篮子点心鸡蛋烧肉纷纷奉上,非要白苏带着路上吃。
白苏对于这些人的淳朴﹑善良和热情很是感动,但最让她心脏承受巨大考验的是连城璧。
一个二十多岁穿着最普通的官兵军装的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依依不舍地看着连城璧,一副要扑过去的样子,扯着嗓子道:“师父,您慢走,路上小心。”就差挥舞小手绢了。
这个官兵的旁边还站着不少他的战友们,望着连城璧的眼神很是敬佩,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朝连城璧说着什么,白苏还从来没见过一群这么聒噪的男人。
除了这群官兵,冲过来感谢连城璧的百姓也不少,甚至有好几个羞答答的小姑娘眼含春水地递上自家父母准备好送给连城璧的吃食,连城璧一句礼貌的“谢谢”就能让小姑娘们脸红着一溜小跑离开,跑远了还要回过头来做娇羞状偷瞄连城璧。
白苏在一旁看得咋舌,她是不是……一直都低估了这家伙的魅力?不过,那个叫“师父”的男人是怎么回事?
同这些人一起来送行的还有世袭杭州将军的徐戈,似乎,他的儿子徐青藤现下正拜在武当掌门真人的门下学艺。
徐戈和胡太医早年交情不浅,关于白苏和连城璧两人的事情,胡太医多少同他提过一些,只是隐去了九蛊穿肠丹的部分。因此徐戈对这两个少年不顾性命威胁前来杭州抗瘟的做法很是欣赏。今天,以他的身份大可不必来送两个不知名的孩子,但他还是来了。
“两位少侠的义举,杭州百姓都记着呢,”徐戈抱拳一笑,“若有机会,欢迎二位上徐府做客,老夫自当盛情款待。”
“承蒙徐将军看得起我们,”白苏笑道,“有幸自当拜访贵府。”
连城璧拱拱手,亦是微微一笑。
再是不舍,二人也终于还是登上了船。
来时,白苏不过背着一个大包,连城璧几乎是两手空空。而走时,她和连城璧每人手上都拎着几个装满了吃食的大篮子,可谓收获颇丰。
船渐渐驶离了渡口,岸上朝他们挥手的人们慢慢都缩成了一个个小黑点。
直到几乎望不见渡口了,白苏才从船尾下到船舱,心情很好地揭开篮子道:“看看都送了些什么。”她先揭开自己拎的几个篮子的布,唔,都是吃的,还有酒水,她喜欢。然后去看连城璧的篮子,也基本是这些,不过——“城壁!”白苏惊叫着拿起篮子一个绣得很精致的香囊,“有姑娘向你表白了!”
“胡说,”连城璧也是刚刚看见这件东西,脸不由得微微一红,夺过白苏手中的绣品,看也没看就重新塞进篮子里,“大概放错了。”
白苏托腮看着连城璧微红的俊脸,笑得促狭:“啊呀呀,小的得跟连夫人报信去,咱家城璧小公子也长大了呢。”
连城璧不语,只是挑出篮子里热乎乎的花式点心来,淡淡道:“这点心不错。”以他的经验,谈到吃的,阿苏多半会忘了刚刚的话题。
“啊,”白苏欢乐地叫道,“定胜糕,我喜欢这个。”一口咬过连城璧手中白白的小花状糕点。满足地吞下去,忽然一拍手,一边翻篮子一边道:“对了,我刚刚似乎还看见了杭州小笼。”
果然如此。他拍掉手中残余的糕点末,对白苏的吃相很有些无奈。
白苏一脸餍足地吃着篮子里的东西,连城璧不饿,便拿了一壶竹叶青,坐到舱外,遥望越来越远的杭州城楼,自斟自饮。
看着他独倚舱边﹑始终在微笑的神情,白苏拿帕子擦擦手,也蹲坐到舱外,对着他意味不明地笑。
“笑什么?”连城璧看了她一眼。
白苏拿过他手中的酒壶,喝了一口,才道:“感觉很好吧。”
“女孩子少喝酒。”他夺过竹叶青,严肃地叮嘱道。
“好嘛,我知道,喝酒伤身的,”白苏托腮朝他微笑,缓缓道,“我是说,被人感激的滋味很好吧?”
连城璧没有答话,依旧望着杭州的方向,脸上竟浮现出丝丝怀念的神情。
“他们感谢你﹑敬佩你,只因为你是连城璧,与无垢山庄﹑与武林神童都没有一点关系。这样的感觉,其实也很不错吧。”白苏笑着,眉目疏朗,一派温宁。
他们对你的家世背景和江湖名声都没有概念,他们喜欢你,纯粹只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而已。
城壁,这样的体验,你可是第一次?
我想,你应该是高兴的吧。
连城璧没有回答,只是回过身子,伸手揉了揉白苏的头发,笑如春山。
船却在此刻忽然停了下来。
白苏觉得有点不对劲,环顾河面,发现河上竟然只有他们一艘船。
这条水路是杭州的一条水上要道,杭州城已经解禁,不可能只有他们一艘船在航行。
不正常。
白苏看了连城璧一眼,他的表情亦冷了下来,手已悄然按上腰间佩剑,目光锐利。
真的要出事了。白苏摸摸腿上的匕首,叹了口气。
四周实在太安静了。
此时,一直戴着斗笠不发话的船老大突然张狂地笑起:“哈哈哈,老三,你他娘的还真猜对了,这个姓连的小白脸就是连城璧!”
水下传来回应:“老大,杀了连城璧,我们就扬名立万了!”
船老大抖开船蒿中的长枪,嗤笑一声:“傻蛋,当然抓活的,谁不知道无垢山庄有的是钱!”
话音未落,水上接连溅起数个高过十米的水花,几人从水中飞身上船,稳稳站定,连同船老大一起一共八人,皆光着膀子,满身**,胸前各处竟都有着一个茶杯大小的疤痕,操着各色锋利的兵器,表情狠戾。
连城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依旧侧身对着他们,叹了口气:“又是你们,看起来你们的水上功夫比起地上来要好那么一点。”
那群人正是帮刘员外上隔离区找碴子的家伙,上次被连城璧的一根木头重伤,八人都怀恨在心,想着兄弟们水上功夫出色,在水上袭击姓连的,量他也难寻帮手,便谋划着趁连城璧和白苏两人离开杭州后下手,杀了两人,一雪前耻。
“喂,你们一共才八个人?”白苏懒懒道,“人虽不多,但船小,怕是得下去几位。”白苏这是故意激怒他们,刚才她和连城璧之所以任着那几人上船而不动手,只是怕船下尚有人在,若真有心拼个鱼死网破,水下的人直接把这船底捣个窟窿,这茫茫河面他们上哪里去寻第二艘船好坐一坐?
闻言,那边一声怒吼:“你小瞧我们八人!”其中一人此刻突然发难,手中铁链朝白苏直扑而去,白苏伸手抓住铁链,一发力,铁链便绕着船旋转了半圈,连带那人也飞了起来,被白苏右手一扯,拉了回来,连带左手一刀,直刺心脏。
电光火石之间,连城璧亦已起身抽剑,迎向正面而来的船老大的铁枪。
他的枪长,连城璧的剑似乎也不快,但船老大惊愕地发现,连城璧的剑突然像会变长一般,一路划风而出,他的枪法还没有施展开来,那柄雪亮的剑已经□了他的喉管。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连城璧抽出手中剑,顺势反过手朝背后一刺,结果了背后来袭那人的性命。转身又迎上了一柄铮亮的钢叉。
翻飞的人影,激烈的打斗。
碧波荡漾的河面被一朵朵血花染红,艳如晚霞。
尽数抛尸河中。
船板上的血缓缓渗到接缝处,一滴一滴,汇聚成河。
白苏有点怅惘,只要不是变态,没有谁喜欢杀人。
就近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擦干净匕首上的血,她埋着头说道:“前不久还在救人,转眼就变成凶手了。”也不知这话是自嘲,还是说给连城璧听的。
闻言,连城璧眉头一皱,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只得唤道:“阿苏。”随即送剑入鞘,走过来,蹲下身子,握住白苏尚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坚定了心中的想法,便道:“以后这样的事,你不必插手。”
她的手,用来救人就好了。杀人的事,他来做。连城璧低头细视他掌中的柔荑,小巧而温软,本就不该沾染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