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中的一部分,反而认为是我做得太过保守,不够彻底。
他们将山外的失败归咎于民众觉悟不够,却未曾反思理论本身与现实的脱节。
在一个夜晚,数名思想最为激进的云梦山弟子,留下书信,不辞而别。
他们带着从我这里学到的理论,满怀改造世界的激情,下山而去。
他们不再满足于在底层缓慢耕耘,而是试图走上层路线。
去游说并策反那些他们认为是开明的当权官员,幻想通过权力的更迭,一夜之间实现他们的理想蓝图。
结果,是必然的,也是血腥的。
他们的言论,在那些久经宦海的官员听来,已经不仅仅是离经叛道,更是动摇国本、煽动叛乱的妖言!
几乎没有任何悬念,这些怀揣着不切实际幻想的年轻人们,迅速被抓捕、审讯,然后以图谋不轨的罪名,被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消息传回云梦山时,我崩溃了。
是我,用那些未经消化、脱离实际的学说,亲手将他们送上了绝路!
这一次,引发的风暴远超上次。
朝廷的目光再次聚焦云梦山,开始怀疑这里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叛乱策源地。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要将整个云梦山碾为齑粉。
是我的师父站了出来。
他拖着病体,耗尽了自己毕生积累的所有人脉,四处奔走,上下打点,甚至不惜以自身性命和云梦山千年清誉作保,才勉强说服了朝廷。
最终,将此事定性为‘少数弟子受邪说蛊惑,自行其是’,与云梦山主流无关。
云梦山的传承,算是勉强保住了。
但我的师父,这位一生淡泊、与世无争的老人,却因连番打击,在事件平息后不久,便油尽灯枯,郁郁而终。
临终前,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浑浊的眼中已无多少神采,只是反复念叨着:
“错了......都错了......远山,停下吧......停下......”
我跪在师父床前,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之死去。
无尽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是我,是我这个来自异世的灾星,害死了师父,害死了那些年轻的弟子,差点毁掉了云梦山的千年基业。】
李彻缓缓放下信纸,目光深沉。
从看到信中王远山的实验那刹那,他就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果真如此,过程与结局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他闭上眼,仿佛能透过百年的时光,看到那个来自同一个世界灵魂,在异世的土地上急切地想要播下火种,却最终引火烧身。
“太过激进了啊,王同志......”
李彻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他能理解那份急切。
那位先辈来自一个曾经积贫积弱,而后通过剧烈变革和无数牺牲才得以浴火重生的国度。
他所代表的那一代人,骨子里烙印着只争朝夕的紧迫感。
他们亲眼见证,甚至亲身参与过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去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秩序。
那种深刻于灵魂的改造冲动与救亡意识,让他面对一个同样存在压迫与不公的的封建社会时,会本能地喷薄而出,复制那条已被验证过的路。
他将复杂的社会演变,视作可以依靠先进理论速成的工程。
相信理念的力量可以碾压一切现实的阻力,却低估了传统惯性的强大,忽略了人性的复杂性。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误,王同志。”
李彻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信纸,看到了那个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中痛苦挣扎的灵魂。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是你们那一代人,在特定历史背景下,难以完全避免的认知烙印。”
李彻虽然同样来自现代,但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与王远山已然不同。
他见证过同样激进的试验,也目睹过其后的反思与调整。
身处信息爆炸、全球视野的开阔时代,他清楚社会变革是一场复杂的系统工程,绝非简单的理论移植就能一蹴而就的。
它需要考虑到具体的生产力水平、文化传统、社会结构,需要耐心、策略,甚至是......一些必要的妥协。
王远山的悲剧在于,他带着一个激烈变革时代的终极答案,却来到了漫长进程的起点。
他的失败,是两种不同时空逻辑碰撞下的必然结果。
“其情可悯,其志可嘉,然其行过于鲁莽了。”李彻叹了口气,再次拿起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