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蘑菇挂帅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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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心知横竖是个死,与其让当兵的打死,割下人头去换赏钱,不如自己跳下去摔死。当即冲上悬崖纵身一跃,坠入云缠雾绕的深谷。可是他命不该绝,仗着崖壁上古松横生,谷底又是个大泥潭,虽然衣衫全被剐碎了,身上到处是伤,金粒子不知掉落何处,盒子炮也没了,好在没摔死,保住了半条命。深谷中暗无天日,他挣扎着起来,以淤泥敷伤,挖蚯蚓充饥,强撑着走了三五天,刚从深谷中出来,就让砸孤丁的一棒子削趴下了!

等血蘑菇醒过来,脑壳子“嗡嗡”直响,眼前一阵阵发黑,发觉自己置身在一个冰冷的破窝铺里,浑身上下已被扒得精光,捆成个驷马倒攒蹄,拴耗子的麻绳也已不知去向。对面坐着个莽汉,四肢颀长,贼眉鼠眼,赖了吧唧,跟一只大尾巴帘儿似的,左边腮帮子上长了一颗黑痣,比黄豆粒还大两圈儿,嘴里叼着旱烟袋,脚底下横放一根大马棒,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周围支棱八翘的又脏又臭。那个莽汉见血蘑菇睁开眼了,就把烟袋锅子摁灭,在地上磕了几下,别在腰里,抽出皮带在手,劈头盖脸打了血蘑菇一顿。土匪中有一句话,“秧子好比摇钱树,不打他就不掉金”,既然被绑,免不了挨打。血蘑菇装成个包蛋,不住口地哀号求饶。

砸孤丁的莽汉打够了,铁青的脸上挂着一丝狞笑,问血蘑菇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靠什么吃饭,有没有钱。血蘑菇想好了说辞,求告道:“我孤身一人,穷光棍儿一条,瓦无一片,地无半垄,到处打短工卖苦力混饭吃,只因遇上乱兵,急着逃命,失足跌入深谷,命大没摔死,也没让野兽掏了,挖蚯蚓逮耗子充饥,衣服都破得遮不住腚了,哪有钱啊?求爷爷您行行好,高抬贵手放了我!”砸孤丁的莽汉冷笑道:“行行好?那你得上庙里找和尚去,或去道观找老道去,爷爷我是卖人肉的,要论斤称!”

血蘑菇不知江北胡子的规矩,心中暗暗叫苦,砸孤丁的棒子手一没枪二没马,穷得光巴出溜,跟一根棒子似的,为了半个烧饼也敢杀人害命,可没听说论斤卖人肉的,卖给开黑店的做人肉馒头不成?他纵然是个亡命山林的土匪,一想到要被剔骨扒皮,剁成肉馅儿当人肉馒头,也不由得心寒胆裂,面如死灰。

莽汉用皮带敲打着血蘑菇肩膀上的胎记,问道:“这啥玩意儿?咋整的?”血蘑菇一脸苦笑:“回好汉爷爷的话,这……这是胎里带,打生下来就有,咋整的我也知不道啊!”莽汉没搭腔,又指着血蘑菇瞎了的右眼问:“这个眼咋回事儿?”血蘑菇答道:“这是小时候进山,让树枝子戳瞎了。”莽汉在窝铺里转了一圈,口中嘟嘟囔囔骂道:“还他妈挺能折腾,你这戗毛戗齿的熊样,让爷爷瞅着就来气,干脆再给你扎古扎古!”说话找出两根脏兮兮的筷子,夹住血蘑菇的左耳朵,两端用细麻绳勒紧,用力一扽,把血蘑菇的耳朵抻直了。血蘑菇龇牙咧嘴,吸着凉气直作鹭鸶叫:“松一点儿……松一点儿!”莽汉怒道:“别吵吵,夹松了割不齐,更疼!”说罢拿出一把尖刀,在血蘑菇眼前一晃,作势要割他的耳朵。血蘑菇心说:“完了,招子坏了一只,耳朵再少一只,我这瓢把子还能要吗?”莽汉比画了一阵,见此人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将刀尖在他耳朵上蹭了两下,手一松,筷子耷拉下来,说道:“今天赶上爷爷高兴,先将这个耳朵存在你的驴头上,几时惹得爷爷恼了,再切来下酒!”然后找了块污糟的破布条子,蒙住血蘑菇那一只眼,解开他腿上的绳子,牵着他出了窝铺。

血蘑菇看不见路,又光着身子,饥肠辘辘,还被打得半死,整个人近乎虚脱,脚底下却不能停,稍有迟缓,莽汉便拳脚相加。强挺着走出四五里地,砸孤丁的莽汉拽了拽绳子,吩咐血蘑菇站定了别动。此时有几个人走过来,跟砸孤丁的莽汉讨价还价,随即把血蘑菇推进一个大箩筐。血蘑菇只觉箩筐快速下坠,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半晌方才落地。蹾得他尾巴骨生疼,胃口往上冒酸水。不知谁把他从筐里拽出来,扯去他脸上的布条,又给他松了绑,使劲往前一推。血蘑菇踉踉跄跄跌出几步,身后铁门叮了咣当落了锁。血蘑菇揉了揉眼,四下里黑咕隆咚,只有鬼火般星星点点的光亮,周围叮叮当当的敲击之声不绝于耳,烟尘刺鼻撞脑,夹杂着阵阵臊臭,呛得人透不过气,合着被人扔进了一个大煤壳子!

有个煤把头扔给他一身臭烘烘的破衣服和一把铁镐,阴阳怪气地说:“你给我听好了,在这儿干活儿不准偷懒,吃喝拉撒睡都在煤壳子里,干得好,到年底给了工钱放你们出去;干得不好,你自己掂量着办!”血蘑菇心里头如同苦胆拌黄连,除了苦还是苦!从此跟着一群“煤耗子”在地底挖煤,额头上箍一盏铅制长嘴油灯,里边倒满灯油,借着这点光亮,在黑漆漆的大煤壳子里爬来爬去。吃饭也不按顿,一人发一个干粮袋子,饿了先吐干净嘴里的黑灰,再啃几口糠窝窝、萝卜干儿,灌一肚子凉水。他从别的苦力口中得知,此地名叫“二道沟”,周围大大小小的煤窑同是一个东家,人称“许大地主”,不仅有矿,还有良田千顷,万贯家财,乃是江北首屈一指的大户。沟中挖出的煤块十分耐烧,且无烟无味。你在炉子里放几块煤封住火,出去个两三天,回来炉子还不灭。当地人给起了个名字叫“娘家煤”,嫁过来的媳妇儿回娘家,都要带上一笸箩煤块。关外说“挖煤”是“摸煤”,“摸煤”的苦力叫“煤耗子”。地底装一架辘轳,凿下的煤块背出坑道,装入大筐,再用辘轳吊出大煤壳子。干苦力的煤耗子铲挖肩扛,在大煤壳子周围掏了无数条走势向下的坑洞,钻进去越掏越深,掏尽这个坑洞的煤,换个地方再掏,塌方是家常便饭。许大地主为人诡计多端,出了名地阴险狡诈,当地官吏、军阀在煤窑都有干股,只要有钱赚,许大地主纵然把天捅个窟窿,也没人理会。矿上的煤耗子,全是坑骗来的苦力,活着进来,死了出去,积年累月不见天日,没死的也是不人不鬼。挖够了煤用辘轳吊上去,上边才把干粮和水放下来。煤耗子们为了这口吃喝,只得拼死拼活没日没夜地挖煤。煤壳子里面一年到头黑灯瞎火,分不出昼夜,有人干活儿干累了,趴在地上打个盹儿,要是让煤把头看见,上去就是一通鞭子。

煤耗子都是两人一组,一个人挖、一个人背。跟血蘑菇搭伴儿的姓朴,小名叫“铁根”,二十来岁,住在一个叫“龙爪沟”的地方,爹娘二老在那边种了二亩薄田,收不收不要紧,靠着开了个小饭馆谋生,夏天卖冷面,冬天卖酱汤,做附近木营子的生意。为了多挣几个钱娶媳妇儿,他套了个驴车到二道沟捡散煤,按车给矿上交钱,再赶着驴车去外地卖,去得越远,价钱越高。前一阵子,许大地主突然抬高煤价,断了铁根他们这些卖散煤的生计,正赶上当地来了一批闯关东的灾民,两下里几百号人凑在一起,去许家大院“吃大户”,找许大地主借粮!

许家大院占了半座山,院墙上宽得能跑马,四角起了碉楼,养的炮手不下一百多人,戒备十分森严,灾民根本冲不进去。许大地主生得肥头大耳,满脸横丝肉,大光脑袋没脖子,好似一个横放的冬瓜。这日正躺在炕上,由小丫鬟伺候着抽大烟,听说有人要来吃大户,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非但没让炮手阻拦,反而吩咐手下人打开大门,走出来对吃大户的人们一抱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少爷们儿,如今这灾荒年景,谁家日子也不好过,你们吃不上饭来找我,那是瞧得起我。粮食我可以出,却有一节,吃饱了给咱家干点儿活行不行?”卖散煤的都知道许大地主是什么人,进了他的煤窑,等于进了阎王殿,再没有活着出来的,于是纷纷叫嚷:“干活儿可以,当煤耗子不行!”许大地主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不是让你们摸煤,西边那条小河沟子干透了,我想让大伙儿帮帮忙,挖开淤泥引水。”众人信以为真,在许大地主门前吃了一顿窝头,由许大地主的管家带着他们去挖河泥,说定了干完活儿一人给一斗小米。走出二里多地,突然闯出一伙土匪,把这些吃大户的全绑了,挨个儿打得半死,扒光衣服扔进大煤壳子。铁栅栏一锁,跟黑牢差不多,煤把头带几个打手,手持棍棒、皮鞭轮番看守,人在地底插翅难飞!在煤壳子里干一天活儿,说好能给一百个大子儿,但饭食、灯油的费用都得自己出,这就去了一多半。到结账的时候,煤把头告诉大伙儿,今年粮食又涨价了,许大地主格外开恩,不用你们倒找钱了,接着干活儿吧!

血蘑菇听了铁根的经历,心说:命苦的何止我一个,眼瞅着身边的煤耗子死了一个又一个,不是累死就是塌方砸死,唇亡齿寒,难免心惊胆战,打定主意要逃。铁根告诉血蘑菇,此前也有不少煤耗子想逃,饥寒不恤,疾病不问,奇苦非常,动不动就鞭扑吊打,谁愿意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逃到铁栅栏口便被抓了回来,煤把头用尖刀在那人的脚面上乱戳,脚丫子上鲜血淋漓,那也得接着干活儿,直到活活累死为止。铁根心里放不下家中的爹娘,时常梦见他娘端着一碗冷面递到他眼前,米面条压得如细丝一般,上面盖着辣白菜、酱牛肉片、半拉熟鸡蛋、黄瓜丝、苹果梨片,汤里裹着碎冰碴儿,眼瞅就要吃到嘴了,一睁开眼,什么都没了。

煤壳子越挖越深,地下渗出的积水也一天比一天多,煤耗子们又被派去轮班抽水,谁都脱不开。干这种活儿的叫“水蛤蟆”,光着大腿站在水里,一桶一桶往外倒脏水,昼夜不休。水里阴寒浸骨,一连几天戳在其中,谁受得了?有人站不住脚,一头栽进水里,再也站不起来。煤把头怕有装死的,用棍子把脑袋砸瘪了,这才打开铁栅栏门将尸首吊上去。即便身子骨结实的,也都是足烂腹肿、皮肉溃烂。铁根终于熬不住了,一口血喷出去,脚底下打滑跌入水中,这个人就完了。血蘑菇绝望万分,铁根这么一死,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一天到晚迷迷瞪瞪,脑子里一团乱麻,干活儿累个臭死,躺下闭上眼,就是一场乱梦,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如此这般,困在地底不知多少时日。

然而在无意之中,血蘑菇发现一件怪事。煤壳子里供奉一只泥胎大花猫,尾长过尺,跟龙江四味居左师傅家的八斤猫一样。这是干什么的?他听煤耗子们议论,按摸煤这行的规矩,每个煤眼子里都要供养一只八斤猫。关外有句老话儿“江南有千年鼠,江北有八斤猫”,煤窑最怕闹耗子,啃噬粮食不说,耗子最擅打洞,东跑西颠,乱窜乱咬,很容易造成塌方。八斤猫不一定是八斤重,而是泛指八斤以上的大猫,江北的山里就有。血蘑菇对《厌门神术》了如指掌,在他看来,煤眼子中供奉的八斤猫,应当是一件镇物。煤把头管挖煤的叫煤耗子,有了这只八斤大花猫,能压得他们翻不了身。若想从此地脱身,必须设法破了这件镇物。他寻思耗子都喜欢吃油,煤窑中的耗子更是如此,挖煤的人们头顶油灯照明,矿道里全是烟熏火燎的灯油味儿,正因如此,煤窑格外招耗子。于是,血蘑菇趁着没人注意,将头顶油灯里的油,悄悄倒在泥猫的尾巴上,很快引来几只耗子,对着浸透灯油的猫尾巴一通舔,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八斤猫的尾巴舔掉了。猫断其尾,如同虎去其势,再也当不成镇物。尽管煤把头天天给泥猫上供,可是煤壳子里面黑灯瞎火,谁都没发觉泥猫的尾巴不见了。

又过了一阵子,这一天,铁栅栏门忽然打开了,只听上头有人高喊:“大伙儿都出来!”几百个煤耗子逆来顺受不敢不从,挪动到矿洞入口,一个接一个战战兢兢爬出去。血蘑菇也夹在其中,抻着脖子贪婪地呼吸着外边的空气。此时正是深更半夜,天上月冷星稀,但外面总比煤壳子底下要透亮许多。他眼眶子一阵发酸,虚睁着一只眼四处打量,只见煤窑守卫均已横尸在地,洞口处直不楞登站着四条大汉,个个身高膀阔,虎背熊腰,往那一戳跟四扇门板相仿,如同四大金刚下界,每人手里拎着两把二十响长瞄大镜面,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血蘑菇一见好悬没趴下,来者并非旁人,“穿云山、飞过山、占金山、古十三”?马殿臣麾下的四大炮头,四个拜把子兄弟,关东绿林道上号称“四大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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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风飕飕地往煤壳子里灌,一众煤耗子你推我挤,一个接一个往外爬。血蘑菇探出半个脑袋才看到,马殿臣绺子里的四大名山守住洞口,出来一个揪住一个。煤耗子个个蓬头垢面,浑身上下全是黑的,原本分不出谁对谁,可四大名山不看脸,只看眼珠子,有的人头发挡住半张脸,就把头发撩起来。四个人四双眼如同刀子一般,死死盯着爬出来的煤耗子,一个也不放过。血蘑菇心中惊恐,让冷冽的寒风一吹,越发瑟瑟发抖,两条腿打晃,站都站不稳。这四大名山绝非浪得虚名,炮管子一个比一个直溜,能耐一个比一个大,别说四个人一起上,你随便拎出哪一个,血蘑菇也不是对手。他有心缩回去,然而拥上来的煤耗子堵住了退路。穿云山手疾眼快,一把薅住血蘑菇的头发,大喝一声:“血蘑菇,可把你逮着了!”这一嗓子如同炸雷一般,另外三个炮头呼啦一下围拢过来,四个人如同四座大山,将血蘑菇挤在中间,插翅难逃。

原来在迟黑子死后,马殿臣派人四处追杀血蘑菇,翻遍了方圆几百里,连根毛儿也没找到,估摸着血蘑菇逃到了江北,于是命四大炮头过江追踪。在山里逮着一个打闷棍砸孤丁的棒子手,从此人口中得知,数月之前,他曾将一个一只眼的二混子卖到二道沟当煤耗子,得了一块银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四大炮头听到“一只眼”三个字,耳根子都竖起来了。古十三一刀插了这个棒子手,四人直奔二道沟,干掉守矿的炮手,将煤耗子一个个放出来,果然抓住了血蘑菇。

飞过山对血蘑菇说:“并肩子,江湖事江湖了,你横推立压,又扒灰倒灶害死大当家的,不给个交代可不成,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趟吧!别让弟兄们为难你。”血蘑菇心如死灰,只得束手就擒。飞过山、占金山两人掏出牛筋绳索,给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又找件破衣裳让他穿上。穿云山嘱咐道:“这小子肚子里揣漏勺?心眼儿太多,多留点儿神,别让他跑了!”交代完又和古十三搬来一张桌子,摆出从矿上搜出的银圆,自报山头,告诉一众煤耗子:“打得好鹰王马殿臣麾下四大炮头,替天行道铲了二道沟的黑心矿。这个矿的东家许大地主作恶多端,我们大当家的马殿臣已经说了,迟早下山砸了许家窑!现在每人发两块银圆,先放你等还家。”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个煤耗子揪住身边一人,哑着嗓子大声嚷嚷:“好汉爷,这个人不是挖煤的,是许大地主的狗腿子!”人群中一阵骚乱,穿云山担心出岔子,抬手朝天上放了一枪,喝道:“都不许乱!”众人安静下来,穿云山又问那煤耗子怎么回事?煤耗子跪倒在地:“好汉爷,我兄弟跟我一起被抓进来挖煤,就是让他活活打死的!求好汉爷替我做主!”一众煤耗子吃尽了这些打手的苦头,个个怒火中烧,转眼从人群里揪出煤把头和六七个打手。原来这些人一看大事不好,想夹在煤耗子中间蒙混过关,再回去给许大地主报信,哪知煤耗子竟然炸了窝。四大名山怎能放过这些人,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又割下人头,血淋淋摆了一排。一众煤耗子脱离了苦海,全都跪下磕头,感激涕零,挨个儿领钱离去。

四大炮头押着血蘑菇出了煤窑,一路翻山越岭,行至日暮时分,穿云山担心出岔子,不敢连夜赶路,正巧不远处有座破败的银花庙,众人紧走几步进到庙内。见屋顶上蛛网密布,脚底下一片凌乱,正中间神龛上供奉着一座泥胎,手持银瓶,脑袋掉了半个,仍能看出是银花娘娘。几个人点上油灯,吃些干粮,倒是没亏着血蘑菇,喂了他几口吃喝。很快天黑透了,四大炮头轮番值守,以防血蘑菇逃走。

血蘑菇双手被缚靠在墙角,绳子都是带牛筋的,根本挣不断。他亲眼见过马殿臣收拾姜老抠,如若被带上孤山岭,免不了扒皮抽筋,剩下的那个眼珠子也得挖出来当泡儿踩,简直生不如死。但四大炮头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盯得太死了,别说跑,连一头撞死的机会都没有,索性死了心,爱咋咋的吧!迷迷糊糊刚睡着,忽听见大殿之上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睁开一只眼仔细观瞧,神龛上的泥胎变了,头裹着玄色绢帕,一身灰袄灰裤,外罩藏青色斗篷,脸上皱纹堆垒,不是金灯老母又是谁?想到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拜她所赐,血蘑菇目眦欲裂,无奈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冲着金灯老母破口大骂:“顶风臭八里地的老耗子精,等爷爷变成厉鬼,再来收拾你!”

金灯老母发出一阵阴森可怖的狞笑:“毁我金身,烧我灵庙,岂能让你一死了之?”

血蘑菇后脖颈子发冷,心里头又急又怒,猛地往前一挣,才发觉是个噩梦,额头上全是冷汗,捆住手脚的绳索却已断了。再看四大炮头躺在地上,个个鼾声如雷,睡得跟死狗一般!血蘑菇心念一动,瞪着那一只眼,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轻轻推开庙门,溜出去撒腿狂奔,一头钻入密林,跑了个天昏地黑,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好歹甩掉了追击的四大炮头。他在江北人生地不熟,只记得在大煤壳子里认识的铁根,曾说爹娘二老在龙爪沟开了个小饭馆。他找土人问明龙爪沟所在的方向,仍不敢走大路,只能钻山过林,脚下踩着松枝枯叶,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接连又走了七八天,瞧见密林中有几处破马架子窝铺,旁边是个小饭馆,外边用木板子圈成一小院,门口挂着幌子。

血蘑菇筋疲力尽,又饿又乏,走到近前推门进去,踉踉跄跄立住了脚,见小饭馆里拾掇得挺干净,摆着几张桌椅板凳,屋角趴着一条大黄狗,并无一个客人。开店的是老两口子,弯腰驼背、眼神浑浊,血蘑菇一问果然姓朴。这老两口子起早贪黑在山里开这么个小饭馆,附近木营子里有伐树的木帮,上山挖棒槌采山货的老客也会来此落脚,吃口热乎饭,喝口热乎酒,没钱的就拿山货来换。血蘑菇没敢如实相告,谎称自己姓关,小名柱子,本是庄户人家,几个月前家中突遭变故,爹娘、兄弟全让土匪杀了,还摘了他一颗眼珠子,死里逃生流落至此,身上一点儿钱也没有了,求老人家给口饭吃。

朴老板和老板娘对血蘑菇心生怜悯,没过多一会儿,老板娘从后面端来小半盆热腾腾的大酱汤,两个贴饼子,半碗切碎了的芥菜疙瘩。血蘑菇自己都不记得多久没吃过热乎饭了,闷头一通狼吞虎咽,吃完了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头子。老板娘打来一桶热水,让血蘑菇洗把脸,烫烫脚。血蘑菇觉得这个地方山深林密,消息闭塞,估计四大名山轻易找不到此处,就给朴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跪下说:“我家里人全死了,下山也没个投奔,求您二老行行好,留下我给您背柴烧火、挑水扫地,一个大子儿也不用给我,猪不叼狗不啃的赏我一口,饿不死就成。”老两口本是行善积德的人,屋子后边又有个空窝铺,就把血蘑菇留下了。血蘑菇把窝铺收拾利索,躺在草甸子上,闭着眼睛回想,自己在大煤壳子里关了整整一冬,为口吃的拼命挖煤,过得连耗子也还不如,到头来又撞上四大名山,几乎送了性命,如今好歹有了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却不知今后又将如何?金灯老母来无影去无踪,纵然找得到这个老耗子,我对付得了它吗?后半辈子还能有个安稳吗?

老两口没拿他当不给钱的长工使唤,指点他去挖点儿野菜,采些榛蘑、松茸、木耳之类的山货,既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搁在小饭馆里卖给过往的老客,挣上仨瓜俩枣的买些应用之物。小饭馆里养的那条大黄狗通人性,血蘑菇每天喂它点儿吃的,一人一狗混熟了,平时血蘑菇上哪儿去,大黄狗总是摇头摆尾地跟在后头。开春时节万物生长,血蘑菇问朴老板要了背筐,拿个小铲子,带着大黄狗进了山。山林中到处是野菜,像什么山芹菜、刺老芽、猴腿儿、婆婆丁、小根蒜,刨出来抖去泥土,抬手往背筐里一扔,不到晌午,背筐里的野菜就冒尖了。下山洗干净过一遍热水,蘸上酱就能吃,余下的晒干了,或是丢入酱菜缸。龙爪沟一带林木茂密,山货也特别多,到了雨季,林子里古木蔽日,黑绿黑绿的一片,有的是木耳、蘑菇、山核桃、松子。要说采山货这一行,当属松茸最稀罕、最金贵,能换不少钱。不止藏边有松茸,在过去,关外的松茸也特别出名。这个行当也有帮伙把持,全是当乡本土的人,外人混不进去。山林中还有一种“勾魂草”,又叫“野韭菜”,长在悬崖边背阴之处,一下雨就猛往外蹿。此时山崖上又湿又滑,常有人为了采摘勾魂草坠崖丧命,可是越难采,价格就越高。血蘑菇躲在深山中隐姓埋名,哪儿人少往哪儿去,偷着挖一点儿松茸,或是去悬崖边采些个勾魂草,藏在贴身衣兜里带下山。有空就来小饭馆帮着打打下手,干点儿挑水扫地的杂活儿。没客人时,老板娘蒸一锅“菜篓子”包子,玉米面掺上一点儿白面发酵做成皮儿,用血蘑菇采来的山芹菜焯好、剁碎做成馅儿,包成圆滚滚的团子,皮薄馅大,蒸熟了一掀锅盖,清香扑鼻。吃着热腾腾的菜篓子,朴老板跟血蘑菇唠嗑,车轱辘话说起来没完。无非说他们也有个儿子,和血蘑菇年岁相仿,为了挣钱娶媳妇儿,上二道沟贩碎煤,出去一年多了还没回来。老婆子想儿子,埋怨儿子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儿,整天愁眉苦脸,自打血蘑菇来了,才有了些笑模样。血蘑菇长吁短叹,却不敢多说,担心朴老板看出什么端倪,万一声张出去,恐有大祸临头。

血蘑菇听说在木营子干活儿的工钱不少,没山货的季节,他就去山上的木营子帮工。长白山一带将伐木称为“倒套子”,又分山场子活儿和水场子活儿。每当秋风吹光了枯黄的树叶子,蛇蝎野兽都得猫冬,山上也没了蚊叮虫咬,头场雪下得铺天盖地,等到天一放晴,山场子就忙活开了。倒套子的工人把大树放倒,通过大冰槽把砍下来的原木顺下山,再用雪爬犁拖到江畔,搁在排窝子里堆放齐整。等来年春天开江,江里的冰块化了,就把原木穿成木排,顺水漂流运出大山。倒套子全是两人一组,一把“快马大肚子锯”,两头窄中间阔,形状像个大肚子,外带两把开山斧,背儿厚刃儿薄,凭着胆子大手头准,在森林中砍伐六七丈高的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