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大荒狼灾记(1 / 2)

一 失踪的柴火

1966年、1967年、1968年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合称“老三届”,这些学生离开学校之后,基本都当了知青,白旗是最早的那一届。那年高中毕业就闹起了“文化大革命”,他和“小地主”、陆军三个人,由于家庭成分不好,一不能进工厂,二不能参军当兵,只能响应号召,到北大荒参加生产建设兵团开荒耕地。白旗管种地不叫种地,自嘲地称为“修理地球”。

白旗在体校练过几年武术,胆大主意正,自认为名字取得不好,投降才举白旗,所以他很讨厌人直呼他的姓名,总让大伙儿叫他白胜利,说是姓白名旗字胜利,那些人却起哄说你胜利了也是白费。

白旗是小地主等人的大哥。小地主大号朱向东,是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平时又懒又馋,好勇斗狠,很讲哥们儿义气。陆军则是个近视眼,平时爱看闲书。哥们儿之间叫名字习惯往小处叫,后面加儿化音,叫成白旗儿、小地主儿、陆军儿,但是不熟的人要这么叫,他们可不答应。

相同的命运让三个人成了难兄难弟,在前往北大荒的途中拜了把子。没到北大荒之前,哥儿仨以为有田地乡村,可以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军事化的兵团还有机会打枪,想象得挺好。可到地方一看,眼泪儿差点儿掉下来,眼前的景象是“百里无人断午烟,荒原一望杳无边”,苍茫的湿沼泽地看不见尽头,又有兔子又有狼。

这里接近中苏边境,北宋时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部落在此渔猎为生,后金八旗也是从这里发迹,龙兴入关建立了清王朝,然后把这大片的荒野和原始森林保护了起来,打猎放牧种地都不允许,千百年来保持着古老蛮荒的状态。20世纪50年代开始,有屯垦戍边的兵团在这儿开荒,以师团连为单位,各有各的区域。

生产建设兵团是半军半农,白旗等人参加了简单的军事训练之后,被分在了西北方最荒凉的17号农场。说得好听是农场,实际上连间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地上掏了几个洞打上夯土叫“地窝子”,睡觉就在这种地窝子里,编制只有一个班,每天的任务是挖渠排干沼泽。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北大荒的生产建设兵团都要装备武器,所以除了锄头、铲子之外,还配发了几支步枪和少量子弹。生活条件极其艰苦,最可怕的是附近还有狼出没。

白旗这个班里的人,偶尔会在荒原深处看到一两只狼。据说以前有狼群,前几年打狼运动,狼群让边防军给打绝了,剩下的狼已经很少了,即使是这样,晚上也没人敢出去。如果是白天遇上狼,就用步枪打。兵团有兵团的纪律,可以用子弹打狼除害,但是不能为了改善伙食打野兔。

那一年寒冬将至,班上总共十个人,连部下令撤走了六个人,因为天太冷,地都冻住了,没有活儿可干,要等春天开了江再陆续回来。解放前山里的胡子,以及以淘金为生的人们,大多迷信天相地相,通过观察山川江水的变化来趋吉避凶。春天松花江解冻时,可以站在岸边看是文开江还是武开江:文开江是指江上的冰层逐渐融化,过程缓慢;武开江则是江上起鼓,大块的冰排堆叠碰撞,声势惊人,据说那是老独角龙用角划开的。那时的人们相信武开江预示着好年头,四方太平、五谷丰登,这叫天有龙助,一龙治水好,龙多了反而不好。文开江说明春脖子长,春脖子长意味着无霜期短,这在高寒的关东,会直接影响农作物的收成。

班上还要留下几个人守着农场的重要设备,白旗和陆军被选中留下,小地主要讲哥们儿义气,也跟着兄弟们留在了17号农场。班里还有个从北京来的女孩儿,老北京管漂亮女孩儿叫“尖果”,兵团的这些人也跟着这么叫,她作为班上唯一会使用电台的通信员,这一年也留在了17号农场。她前些天收养了一条出生没多久的小黑狗,这片亘古沉睡的茫茫荒原上,只有这四个人和一条小狗相依为命,每天除了外出巡视,最重要的事就是用木柴取暖。这个冬天冷得出奇,虽然还没下雪,但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风带着冰碴儿,让人无法抵挡。

连长过来时告诉白旗等人:“一旦遇上风雪,就猫在避风的地窝子里,能不出去就别出去。地窝子虽然原始简陋,但底下有土炕,烟囱从地面露出去,烧热了呼呼冒烟,要轮流盯着,不能让土炕里的火灭了,还要时不时出去清除积雪,以防地窝子的出口和烟道被埋住。”

眼瞅着气候变得越来越恶劣了,厚重的铅云从西北方向压来,白旗立即给几个人分了工:尖果负责伙食,等寒流一来刮起雪暴,一两个月之内断绝交通,储存的粮食有限,万一不够吃了,打猎都没处打去,那就得活活饿死,所以每个人每天的口粮都有定量;白旗和小地主的任务是清雪及生火添柴,天气好的时候尽量去打几只兔子冻起来当粮食;陆军负责文化生活,每天给大伙儿讲一个故事解闷儿。

陆军面露苦色:“兄弟是看过几本杂书,可在北大荒待了一年多,你们天天让我讲,我肚子里的那些零碎儿早掏光了,实在没得可讲了,现编也编不出来呀。”

小地主儿嘬着牙花子说:“陆军儿,你小子不识抬举,二分钱一斤的水萝卜,还拿我们一把?”

白旗点头说:“没错,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要是觉得讲故事辛苦,那从明天开始,你去外面捡柴火去。”

陆军体格瘦弱,忙说:“不行不行,雪下得这么大,上哪儿找柴火去,我还是接着抓思想文化工作算了,一会儿给你讲讲雷锋同志的故事。”

小地主说:“雷锋同志的故事咱太熟了,不就是背老大妈过河吗,这还用得着你讲啊?”

陆军说:“雷锋同志的事迹多着哪,他小时候放牛让地主家的狗给咬过,这事儿你们不知道吧?”

小地主说:“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可要这么论,雷锋同志就没有鲁迅先生牛x了,鲁迅先生遇上胡同里的狗都要骂—— 呸!你这条势利的狗!”

这时尖果说道:“咱们玩笑归玩笑,可我看这两天木柴用得太快,白旗儿你也得省着烧,要不然真要冒着风雪到荒原深处找木柴了。”

陆军附和说:“我今天上午去看过,储备的木柴确实不多了。据说这北大荒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咱们连个屋子都没有,再没了木柴烧热地窝子,一晚上过来那就得冻得直挺挺、硬邦邦了。”

白旗一听这话也开始担心了,前些天听从这里经过的蒙古族牧民提起,看天兆今年将是百年不遇的酷寒,到时候漠北的冷风一起,这荒原上就会刮起“闹海风”。那是打旋的强风夹着暴雪,这种风刮起来的动静像疯狗狂叫,一连多少天都不停,要找木柴就得去沼泽湿地与森林交界的地方,遇上那么恶劣的气候,出门走不了多远,这条小命就交待了,又怎么找木柴取暖?况且天寒地冻积雪覆盖,也根本不可能找到木柴。

四个人这才意识到遇上大麻烦了,趁着风雪未至,冒着可能遇到狼的危险,到荒原深处收集木柴,回来的路上还说,之前储备的木柴很充足,都是小地主儿烧得太快,要不是尖果发现,等到雪暴来临,大伙儿就得在地窝子里等死了,这次太悬了,今后一定不能如此大意。没想到转天起来察看,木柴又少了很多。小地主急得直跺脚,脑袋上都冒汗了,他敢向毛主席发誓绝对没用过这么多木柴,这不是见鬼了吗?

陆军多了个心眼儿,当天给储存的木柴做了记号,等到第二天一看,果真少了一小堆儿。

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涌起莫名的恐惧,储存过冬的木柴怎么会不翼而飞?莫非是被人偷走了?可木柴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与其来偷还不如自己去捡,再说这17号农场周围全是没有人烟的荒原,哪里会有偷木柴的贼?

不管是闹鬼还是有贼,这一天少一小堆木柴,十天半个月下去,白旗等人就熬不过这百年不遇的严冬了,那真是土地爷掏耳朵——崴泥了。四个人只好把木柴搬到隔壁的地窝子里,这天夜里,大家都格外留神,将压好子弹的步枪放在旁边,睡觉时也不忘睁着一只眼,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木柴总不可能自己长出腿儿来跑掉。

荒原上的地窝子三个一排,底下的土炕相通,通过烧柴的位置不同,可以控制加热的区域。尖果一个人住在左边那间,当中是白旗等人,右侧用来存放木柴和食物。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旗听到右边那个地窝子里有轻微的响动,一听就是有人在挪动木柴,他赶紧睁开眼,轻轻推醒小地主和陆军。三个人顾不上穿衣服,只把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抄上步枪,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面,见旁边那处地窝子的门板开了条缝,打开手电筒往里面照的时候,正赶上一只毛茸茸的大狐狸,用嘴叼着木柴要往外溜,那狐狸在暗处突然被手电筒照到,双眼顿时放出两道凶光。

二 向风中逃亡

17号农场存放的木柴,总是无缘无故地减少,白旗等人夜里前去捉贼,打开地窝子的门,发现竟是只大狐狸在偷木柴,当时就醒悟过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咱还得先往前说。

一个多月以前,秋天的北大荒是色彩最丰富、风景最美的时候,广袤的原野上黄的黄、绿的绿,远处与原始森林交界的地方层林尽染,在蓝天白云之下,北大荒像油画一样迷人。那时有牧区上的几个女知青到17号农场探望同学,一看这景色就不由自主地陶醉了,在荒原上走出很远。

17号农场的位置有些特殊,位于北大荒地图上凸出的部分,西北是漫长的国境线,东面与原始森林接壤,西侧跟大漠草原临近,往南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湿地。那时候中苏关系非常紧张,战争一触即发,不过这里全是沼泽湿地,人都过不去,苏军机械化部队更是无法行动,所以17号农场没有后撤,只是留下的人仅有十几个。

几个女知青不知道危险,在荒原上越走越远,快到原始森林了,也是命大没遇到饿狼,反而在草丛深处发现了两只刚出生的小狗,睁着两对黑溜溜的大眼睛,见了陌生人显得很惊慌。女知青爱心泛滥,抱起来就舍不得撒手了,抱回地窝子想过几天带往牧区,没想到捅了大娄子。

这17号农场只有一个班的人,编制却是一个排。排长是20世纪50年代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头一批来北大荒开垦戍边的,对荒原和森林里的事很熟悉。听到这个消息,立时吓了一跳,以为女知青们捡回来的是狼崽儿,急匆匆地过去看了一眼,原来不是狼崽子,也不是什么小狗,而是两只小狐狸,看样子生下来不到半个月。

排长心里“咯噔”一下,命令女知青们赶紧把两只小狐狸放回去。几个女知青软磨硬泡苦苦央求排长,表示一定好好喂养小狐狸,等长大了再放归森林。排长不通情面,把脸往下一沉,将她们几个人带到外面,说明了这件事儿的利害关系。狐狸不是狗,养不起来,另外小狐狸丢了,大狐狸肯定要报复,狐狸不仅报复心强,也极其狡猾,不要自找麻烦。排长说如果不把小狐狸送回去,就要报告上级。几个女知青委屈得掉下眼泪,没办法只得准备把小狐狸送回去,谁知再进地窝子,一看这两只小狐狸已经死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也可能是不适应环境。

排长见状也觉无奈,只好让人把小狐狸远远的埋了。这几个女知青惹完祸捅完娄子就走了,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狐狸却盯上了17号农场。它通过气味认定,杀死两只小狐狸的凶手,就是住在地窝子里的那些人,经常围着地窝子打转,把农场里几只下蛋的鸡全咬死了。排长也急了,知道这仇疙瘩解不开了,只要那大狐狸没死,就会不断地展开报复。他向森林里的鄂伦春猎人借了两条猎犬,带上步枪骑马追击这只狐狸,一连追了三天三夜,步枪和猎犬让狐狸疲于奔命,最后也不知是死是活,从此消失在了荒原深处,反正它再也没在17号农场附近出现过,大伙儿都以为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不承想这狐狸趁着17号农场人员减少,防备松懈的时候,又溜了回来,它似乎知道步枪的厉害,不敢正面出现,只在暗中把储备过冬的木柴,一根根地叼走。倘若白旗等人再晚发现几天,大风大雪一来,就得眼睁睁地等死了。都说狐狸狡猾阴险,没想到会狡猾精明到这种程度,不知狐狸是怎么想的,居然明白地窝子里的人依靠木柴活命,没了木柴就得冻死。

这念头在三个人的脑中一闪而过,很是骇异,就这么一愣神儿的瞬间,那只狐狸体形虽大,却轻捷灵动,如同背上插翅一般,“嗖”的一下,从白旗等人的头顶蹿了过去。等这三个人回过神儿来,狐狸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身后数丈开外了。

白旗心说不好,这狐狸都快成精了,存心想要我们的命啊,倘若让它从容脱身,往后还指不定生出什么变故。他想到这儿,跟小地主两个人转回身形,端起步枪就要射击,结果忙中出错,枪栓还没拉开,又手忙脚乱地去拽枪栓。

那狐狸一看步枪,也胆战心惊,恨恨地看了白旗等人一眼,掉头飞奔而去。

白旗等人又生气又着急,但也知道狐狸逃得太快,等拉开枪栓举枪瞄准时,对方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老排长经验那么丰富,使用半自动步枪,骑着马带着猎犬,追了好几天也没打死这只狐狸,可见其狡诈灵活非比寻常,这个冬天算过不踏实了。

正在此时,夜幕下突然跃出一个黑影,借着月色看是条大黑狗,额顶有一道红纹,头脸似熊,声如虎吼,斜刺里扑倒了狐狸,露出刀牙张口便咬。

那只大狐狸只顾向17号农场地窝子里的人报复,黑狗又是从下风口忽然出现,猝不及防被对方扑个正着,但它老奸巨猾,身躯灵敏,倒地后并不急于起身,因为一起身就会被黑狗顺势按住了。它就地连续翻滚,等黑狗咬到空处,狐狸也已腾身而起,它看出这黑狗凶恶,毫不犹豫地狂奔逃命。那大黑狗一咬未中,虎吼一声再次向前蹿跃,后发先至,势如猛虎,狐狸发觉不妙,电光石火间突然转折,又让黑狗扑了个空。这几下兔起鹘落,把白旗等人都看得呆了。

尖果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拎着棍棒出来察看。月光从浓厚的乌云缝隙中透下,在茫茫荒原上,黑狗和狐狸展开了惊心动魄的生死追逐。犬类与狐狸生来就是天敌,那条黑狗凶猛顽强,狐狸则凭着老到的经验随机应变,好几次眼看要被黑狗扑住,它却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离,每次都是差了那么一点儿。可那条大黑狗捷如虎豹,狐狸也无法彻底摆脱,只能在死亡边缘拼命地兜圈子,随着气力渐渐消耗,终归会被黑狗咬死。

白旗等人认识这条大黑狗,前些时候转场的蒙古族牧民路过17号农场,有条叫“乌兰”的大牧羊狗生下了一只小狗。由于牧民们要长途跋涉,带着刚断奶的小狗不方便,就暂时托付给尖果照料,等转年开春了再领走。这小黑狗圆头圆脑,长得和小熊一样,这个季节的北大荒万物沉寂,每天和小狗玩耍,给白旗等人增添了不少乐趣,但是想不出乌兰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事后看到乌兰脖子上拴的羊皮上,画了一些图案。蒙古族牧民不识字,画了图给白旗等人传递信息,大致是说乌兰不放心小狗,蒙古族牧民也觉得17号农场深处荒原,仅有几个年轻人留守很不安全,就让乌兰过来,与17号农场的人一起过冬。

“乌兰”在蒙古语中是“红”的意思,也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名字,它来的时候,恰好撞上大狐狸要逃,当即扑上前来撕咬。那大狐狸百密一疏,万没想到17号农场里会有这么凶悍的巨犬。这条大黑狗非寻常的猎犬可比,据说是蒙古大军远征欧洲的时候,从西伯利亚雪原上找到的犬种,血统非常古老,三只这种犬围攻可以将一头重达千斤的大熊撕成碎片。生存在条件最恶劣的西伯利亚,当地猎人常带这种巨犬打熊,统称猎熊犬。

猎熊犬乌兰接连不断地凶猛扑咬,让大狐狸气都转不过来,眼看就要被乌兰的牙刀插进喉咙,白旗等人在旁看得真切,一同振臂高呼。谁知狐狸奸猾至极,趁黑狗下扑之际,突然将尾巴移开,露出腚下那个小窟窿,“噗”地放出一团绿烟。它在荒原上常吃一种罕见的浆果,放出这团臭气,让人闻到就会心智迷失。狗的嗅觉最灵敏,一旦嗅到鼻子里,无论如何训练有素的凶猛猎犬,也会当场发狂,转圈追咬自己的尾巴,只是狐狸的臭腺需要积攒一两个月,也不是时时都能找到那种浆果,因此不到穷途末路,绝不敢轻易使用。

大狐狸此刻让黑狗追得躲没处躲、藏没处藏,被迫放出臭烟阻敌。黑狗乌兰在草原上咬死过许多狐狸,从没碰上过如此难缠的对手,它也识得这臭烟厉害,急忙跳到一旁躲避。狐狸缓了口气儿,飞也似的一路狂奔而去。

白旗等人知道大狐狸报复17号农场,乃事出有因,多少对这大狐狸有些同情,这次对方死里逃生,应该领教了厉害,恐怕这辈子也不敢再来了,毕竟冤冤相报没个完,于是喝住了黑狗,不让它再去追赶了。

苍穹笼罩下的荒原西风凛冽,呜呜咽咽的声音犹如狼嚎。白旗等人只戴了皮帽子,身上衣衫单薄,这时已冻得上下牙关厮打,带着黑狗回到地窝子。乌兰见了小狗又舔又蹭,着实亲热了一番。四个人在煤油灯下看了蒙古族牧民捎来的消息,有这么大的黑狗在17号农场守着,确实不必再担心那只大狐狸会回来骚扰了。

那只大狐狸被吓掉了魂,它脚下毫不停留,在漆黑无边的荒原沼泽,穿过刺骨的寒风,不停地向国境线方向逃窜。

三 围攻17号农场

大狐狸逃跑之后,17号农场附近就没了它的踪影,北大荒的天气日趋寒冷,西北的天空积满乌云,零星的雪花开始飘落,强烈的寒流正从西伯利亚源源不断地涌进东北。据蒙古族懂得看天象的牧民说,将会有百年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奇寒。一场罕见的暴雪来得又快又突然,西伯利亚已在几天之内不知冻死了多少牲畜,随着暴风雪迅速逼近北大荒,用不了多久,这广袤的荒野也将被冰雪覆盖,交通和通信可能会完全中断。

白旗等人在17号农场的地窝子里,持续添柴烧热地炕,抵挡这滚滚而来的寒流。当天晚上小地主提议包饺子,其余三个人一致响应,天冷出不去,整天闷坐发呆,包饺子最能打发时间,在北大荒吃上一顿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就等于过年了。

大伙儿商量吃饺子的事挺高兴,可是大黑狗乌兰却坐卧不安,用脑袋顶开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空寂的荒原处低吼。一开门冷风呼呼地往地窝子里灌,小地主连声叫冷,忙将黑狗赶走,顶着风雪用力把门关紧了,但黑狗一夜都不安宁,在地窝子里不停转圈。白旗等人都感到有点儿奇怪,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说那大狐狸溜回来捣乱,黑狗也不至于显得如此紧张,或许是这百年不遇的暴风雪逐渐逼近,让狗都觉得反常了,没办法只好暂时将它关到旁边的地窝子里。

转天外面刮起了闹海风,荒原上涌动着一团团弥天漫地的大雾,那都是强烈气流卷起的雪雾,对着17号农场席卷而来。白旗等人忙着准备包饺子,本来是打算留着过年再吃,实在等不及了要提前开动,但是不敢忘记要到各处巡视。整个17号农场有前、中、后三排地窝子,住得下二十来人,烟道露出地面,如同耸立在荒原上的墓碑,最后面的一排地窝子是仓库,存放着不少农机具。留守人员的主要任务是确保安全,在暴风雪到来之后,防止雪积得太厚,把地窝子压塌了。在三排地窝子东侧还有一座很大的囤谷仓,干打垒的夯土墙,里面是堆积成山的稻草,以及装满了草籽的大麻袋。

下午两点来钟的时候,尖果留在地窝子里煮着饺子,白旗三人到外面抽烟,顺便巡视一下各处的情况,望到远处白茫茫的一片,估计这股从西伯利亚平原上吹来的暴风雪,夜里就会将17号农场吞没。

白旗抱怨说:“这鬼天气突然就变得这么冷了,出门站不了多久就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可也不能在地窝子里撒尿,要是出来撒尿,那尿也得冻成冰柱子,到时候还要拿棍儿敲。”

小地主拖着两条冻住的鼻涕挖苦说:“白胜利,怎么你天天叫苦,战天斗地是咱的光荣传统嘛,反正咱的木柴保住了,天冷就把地炕烧热点儿。咱回去吃完饺子,半夜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我再给你们讲段《林海雪原》,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当然了,假如有点儿酒就更好了,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喝点儿酒也能有效驱寒;假如大黑狗再从雪窝子里刨只兔子出来,咱烤着兔肉下酒,那得是何等美味啊?俗话说烟酒不分家,假如班长藏起来的那条战斗香烟,能让咱们误打误撞给翻出来,一边抽着战斗香烟,一边啃着兔子腿儿,喝几盅小酒儿,再吃尖果煮的猪肉白菜馅儿饺子垫底儿,这小日子就没得比了。”

陆军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补充道:“吃饺子必须配大蒜啊,假如再找几瓣大蒜,然后把炕烧热了,沏一缸子大枣茶,哥儿几个半躺半卧,喝着茶抽着烟,《林海雪原》这么一讲……”

白旗笑道:“我说二位,咱大白天的就别说梦话了,有句名言说得好,失败是一切成功之母,我也送给你们两位一句,假如是所有操蛋之父。”

陆军仔细一琢磨,此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就问白旗:“这是谁说的?”

白旗一拍胸口:“我白胜利说的!”

话音还未落地,忽见一只野兔满身带着白霜,没头没脑地奔向白旗等人。野兔一旦离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逃起来往往不顾方向,常有狂奔中撞到大树上撞断脖子而死的兔子,这只野兔一头撞在了小地主腿上,当时就蒙了。小地主不顾寒冷,摘下皮帽子一下扑住野兔,揪着耳朵拎起来,乐得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抹了抹鼻涕对白旗和陆军说:“你们俩刚才谁说假如是一切操蛋之父?”

白旗和陆军两个人觉得,野兔奔跑中撞上人事出偶然,不过小地主的运气未免太好了,正纳闷儿的时候,又有两只野兔和一头驯鹿从三个人身边跑过。这些荒原上的动物都像遭受了巨大的惊吓,一路没命地奔逃,根本顾不上前头有什么了。那头驯鹿脑袋上的角很大,分着很多叉,狂奔到17号农场附近终于体力不支倒地,嘴里喘着粗气吐出血沫,眼看是活不了了。

三个人惊骇无比,看看远处除了雪雾弥漫而来,也不见有什么别的东西。白旗正要走过去看看那头驯鹿,小地主忽然抬手指点:“快瞧,那家伙来了!”

白旗和陆军举目观瞧,原来此前被黑狗追咬逃走的大狐狸,也上气不接下气地逃了过来。它对这三个人看都不看一眼,飞也似的掠过地窝子,从囤谷仓木门底部的缝隙溜了进去。

白旗等人破口大骂,刚偷完社会主义木柴,又想偷社会主义稻草,叫骂声中返回地窝子放出黑狗,谁知那黑狗竟不理会狐狸,如临大难一般,撒腿向东跑去。三个人觉得这情形越来越奇怪了,都有不好的预感,可捉拿狐狸要紧,不把它逮到,17号农场永无宁日。

白旗叫尖果出来帮忙,尖果穿上大衣,把小狗揣到怀里,跟着三个人来到囤谷仓附近。这囤谷仓里堆积了很多稻草,北大荒冬季严寒,稻草可以用来取暖保温,盖地窝子离不开这东西。囤谷仓除了一道简陋的木板门,夯土墙周围还分布着几处通风口,里面黑咕隆咚。四个人怕这狐狸再次逃脱,用手电筒和煤油灯照明,端着步枪准备进行围堵。谁知进去一看,发现那大狐狸趴在草垛高处呼呼喘气,根本不理会有人进来,也可能是没有力气再逃了,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小地主摩拳擦掌:“上回放这只狐狸跑了,它竟还敢回来,伤了皮毛就不值钱了,咱别开枪逮活的,剥个皮筒子。”

陆军拦住小地主说:“不太对劲儿,地主儿你先别动手,没听说风雪和严寒能让狐狸和野兔亡命逃窜啊,况且连那条大黑狗都吓跑了,莫非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尖果听白旗说了刚才的事感到难以置信,大黑狗乌兰不可能丢下小狗和17号农场里的几个人逃走,它是不是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跑去求援了?

白旗摇了摇头,17号农场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今天夜里就会席卷而来,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即使是边防军的骑兵也无法出动。再说黑狗是奔着东边跑,那边好像只有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他虽然同样不相信黑狗会扔下主人逃命,但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陆军和尖果见这只大狐狸累得都快吐血了,也不知在荒原上奔逃了多久,心生怜悯,想留它一条性命。

小地主则咬牙瞪眼,主张除恶务尽,免得留有后患,不顾劝阻正要动手,却觉得白旗按住了自己肩膀。他嘴里说着白胜利你不要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行不行,刚要推开白旗的手,可用手一摸感觉不对,那是一只毛乎乎的大爪子。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一张满是白毛的大脸。那是一只流着口水的巨狼,人立起来比小地主还高出半头,张开又腥又臭的大嘴对准他的脖子就咬。

白旗眼疾手快,看到小地主被一只立起来的巨狼搭住肩膀,来不及掉转步枪射击,抬起枪托,照着狼头狠狠捣去。那巨狼“呜”的一声惨叫,小地主也跟着“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棉衣已被饿狼爪子撕开了几道。

那巨狼饿得眼都红了,被枪托打在头上也全然不顾,打个滚儿再次扑来。白旗素有胆气,临危不乱,将枪口对准巨狼扣动了扳机。漫无边际的荒原上悲风怒号,步枪的射击声几乎被风雪淹没了,那只狼转瞬倒在了血泊中。

四个人曾经见过出没于17号农场附近的狼,那都是前几年打狼运动中幸存下来的个别分子,早被半自动步枪吓破了胆,一般见了人不会主动攻击。而今天出现的这只巨狼,和以前看到的不太一样,首先是体形奇大,其次是毛色白多灰少。

众人预感到情况不好,此时也管不了躲进囤谷仓的大狐狸了,匆匆往前面的地窝子赶去,走到一半就瞧见四五只饿狼,正在撕扯分食那只倒毙的驯鹿。白旗等人赶紧端起步枪准备射击,突然看到凛冽的西风中还有成百上千只饿狼,潮水般向着17号农场涌来,那是前所未有的大狼群。

四 困守囤谷仓

百年不遇的奇寒,冻死了雪原上的野兽,耐得住苦寒的西伯利亚狼,也陷入了没有食物的绝境。出于求生的本能,若干只饥饿的狼群结为一体,随着凛冽的西风追逐猎物。它们借助狂风暴雪的掩护,袭击沿途的牧民和牛羊,穿过国境突然出现在17号农场,这是北大荒从没有过的狼灾。

兵团里留守的四个人,从没见过西伯利亚狼,但北大荒没剩下多少狼,一看狼群来的方向和那凶恶冷峻的样子,也自猜出了几分。这种狼体形巨大,性情凶残,习惯于集群出没,出没在荒芜的西伯利亚平原上,因为是成群结队活动,几乎没有天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