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砣虽小压千斤,磨盘再大寸难行;青砖便宜焚不尽,黄金值钱遇火熔;蟒长丈八钻山洞,龙生七寸会腾空;英雄出自草莽辈,豪杰年少多白丁!道罢几句闲词,咱们说上一段《窦占龙憋宝》的书帽子:早在清朝初年,八旗铁甲入关,王公贵族跑马圈地,很多庄稼人被迫弃农经商。相距北京城不远的乐亭县也是如此,占着房躺着地的土财主不着急,地没了家里的存项也足够吃喝,顶不济举家远迁,接着置产业吃地皮钱,土里刨食的穷人可就麻烦了,有许多人沦落街头乞讨过活,稍微宽裕点的典卖牲口农具,换成了货郎担子一肩挑,走街串巷、赶集上庙做小买卖。怎奈“人离乡贱、货离乡贵”,当乡本土的东西本儿小利薄,顶多落个温饱。其中有脑子活泛的,买通了给朝廷送贡品的马队,挑着货物随他们到关外贩卖,一路上山高水险、谷深林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多遇虎狼之险,不过往返一趟获利颇丰,足以养活一家老小,还凭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挣下一份千金难换的口碑。老百姓称乐亭一带的口音为“台儿腔”,将挑担叫卖的乐亭行商叫作“老台儿”,姓什么就叫什么老台儿,大伙认为凡是操着台儿腔的货郎,卖的东西肯定地道!
在众多跑关东的小贩中,有一个精明能干的窦老台,中等个儿,圆乎脸儿,一双眼又黑又亮,看着就比别人多个心眼儿,天生是做买卖的料。说话这一年,窦老台二十来岁,出去跑买卖一走一年,家中妻小无人看顾,便托给一个朋友代为照料。此人姓白,比窦老台小不了几岁,长得浓眉细眼,有点连鬓胡子,生得人高马大身子板结实,为人忠厚质朴,打小跟窦老台对脾气,出来进去形影不离,一个馒头掰开吃,一碗粥转圈喝,两个人合穿一条裤子长起来的,所以他才放心托妻寄子。
窦老台在外跑了几年,道儿越走越熟,买卖越做越顺,家中一切安稳,尽管够不上富裕,倒也不缺吃穿。有一年他从关外回来,招呼这个姓白的朋友下馆子喝酒。酒桌之上窦老台可就说了:“如今哥哥我挣着钱了,你的侄子们也立起个儿了,家里头不用人照顾了,你又是无牵无挂的光棍儿一条,不如跟我出去当个行商,多挣些个银子,往后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姓白的往常凭着两膀子力气,给人家打八岔干零活儿,不说是有上顿没下顿,反正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次荤腥,得知窦老台要带他出去跑买卖,自是感激不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承蒙哥哥提点,粉身碎骨相报也不为多!”窦老台也挺高兴:“你这一叫哥哥,我倒想起来了,咱哥儿俩从小好到大,一直以兄弟相称,可还未曾结拜,不妨趁此机会义结金兰!”两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付过了酒钱,摇摇晃晃来到路口的土地庙,在香炉里插了三炷大香,跪下指天指地:“磕头三次入祖坟,好比同胞一母亲,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随即磕了三个响头,说不尽掏心挖腹的热乎话。由打土地庙出来,窦老台告诉姓白的:“我在关外人称窦老台,兄弟你去了就叫白老台,打从今儿个起,咱哥儿俩摽着膀子做买卖,同心戮力发大财,往后再也不受穷了!”
从此他们二人合伙做买卖,一人挑一个货郎担子,装满了针头线脑、胰子手巾、红绿颜色、虾酱糖块,亚赛挑着个杂货铺子,在关外各处串游,一口锅里吃着,一张炕头睡着,真可以说是情逾骨肉,不分彼此,又跟小时候一样了。窦老台能说会道,骨子里透着精明,擅于寻找商机;白老台也是个能做买卖的勤快人,干活儿不惜力气,背的背扛的扛,逢山开道遇水搭桥,遇上捣乱的、抢行市的他挡在前头。出门跑买卖,不说风波之险、虎狼之厄,起码免不了两件事:吃瘌痢碗,睡死人床。吃也吃不干净,住也住不干净。可这哥儿俩堪称一文一武,彼此有商有量,苦不觉苦,累不觉累,钱是越挣越多。然而能做买卖的跟会做买卖的不同,白老台是能做买卖的,踏实肯干、任劳任怨,不怕起早贪黑,认头挣一份辛苦钱。窦老台则不然,他属于会做买卖的,吃一望二眼观三,有如下棋一般,走一步看三步。有一次他跟白老台说:“卖力气管饱不管老,等咱将来上了岁数,腿脚跟不上了,还怎么做行商?我寻思着要想挣大钱,咱哥儿俩得分开!”白老台闻听此言眼睛瞪得溜圆:“哥哥,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地方让您不称心了?”窦老台笑道:“你先听我说,咱是人分买卖不分,你看啊,你光棍儿一条,家里没个老小,不如拿一半本金留在关外开个小商号,不单卖咱的货,此地应时当令的山货皮张,该收的你也得收。等我转年过来,把老家的货给你备足了,再带着你收的山货回去卖,咱不就两头儿赚钱了?”
主意是不错,但白老台心中多有不舍,他不在乎一个人在关外吃苦受累,但是如此一来,哥儿俩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难叙手足之情。窦老台看出了兄弟的心思,劝道:“说实话,我也跟你没好够,眼下辛苦几年,等到攒足了本金,咱哥儿俩当个甩手掌柜,就不必撇家舍业在外奔波了。”两个人合计定了,托当地的牙侩到处找铺眼儿,最后赁下一家,位于大集东口,门面不大,前明后暗两间房,前头卖货后头住人。小买卖人能省则省,哥儿俩自己动手粉刷墙面、裱糊顶棚,又置办了栏柜、货架、账本、算盘、床铺、被褥,桌椅板凳能用的凑合用,不能用的换新的,各色货品码放整齐,再请人算定了吉日吉时,噼噼啪啪放过鞭炮,门口挑上布招,买卖就算开张了。以往讲究老例儿,说是“开张的饺子散伙的面”。开业头一天,送走了前来道贺的左邻右舍,哥儿俩提早上板,到集上买了两斤羊肉、两斤白面、四根沟葱、一坛烧刀子,在商号里包了一顿饺子,醋碟里调足了辣椒油,支上砂锅子,煮十个吃十个,这叫“一烫顶三鲜,一辣解三馋”!
在此之后,窦老台关内关外两头跑,白老台留在关外守着商号。这几年下来,白老台算盘打得滚瓜烂熟,记账盘账不在话下,里里外外一个人全包了,没见他有闲着的时候。他也没少琢磨买卖道儿,比方说卖鞋,来买鞋的人要上脚试试,就得看脚拿鞋,别怕拿大了,穿着大再换小的,如若一上来先拿小的,容易把鞋穿走了样。再有一个,卖货你要勤拾掇,早来的货靠外摆紧着卖,避免压货太久砸在手里。兄弟二人的买卖风生水起,最初只卖些鱼干虾酱、针头线脑、帽子鞋袜,后来也倒腾布匹、砖茶、生烟,逐渐地再收点皮货、山珍,货硬利就足,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往账上进。
钱是越挣越多,窦老台的野心也越来越大,有道是“钱滚钱不费难”,如今有了这么多的本金,不接着做买卖不成冤大头了?他胆子比别人大,敢想敢做,遇事豁得出去。这一年他看商号里的货底子出得差不多了,让白老台拢一拢账,把能带的钱全带上,跟着他到山里收皮货。白老台一向对兄长言听计从,将铺子关门上板,拿上所有的银票、铜钱、散碎银子,去到银号兑成整锭的元宝,因为深山老林中的猎户不认银票,只认现钱。二人仍是货郎打扮,各自挑着担子,装上沉甸甸的银子、货郎鼓、杆秤,雇了一个领路的老军,带着一条猎犬进了山。
窦老台明里寻暗里访,货比三家,收了不少上等皮张,还有灵芝、棒槌之类的山货。哥儿俩兴高采烈满载而归,心里估算着这一趟能挣下多少银子。不承想刚回到集上,恰逢贼寇劫掠,到处杀人放火。来的还是一票狠心贼,劫了财还不留活口,红着眼杀人放火,亏得窦老台和白老台跑得快,逃到山里躲过了一劫,可是财货两空,多年的心血打了水漂。连绵起伏的关东山,自东北到西南呈卧龙之势,山高林密、千峰百嶂,山外既有守龙脉的八旗老兵,又有打鱼、采珠、狩猎、挖参为生的丁户,从关内来的行商,如若没有买通当地人跟着,一旦被他们撞见,不是当场丢了性命,就是被强行充作垦荒的奴隶,耕不完的功臣地、随缺地,一辈子翻不了身,直到活活累死为止。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更是凶险莫测,一脑袋扎进去,鬼知道遇上什么东西!
3
窦老台和白老台侥幸逃入山林,饥餐野果渴饮山泉,躲了三五天不敢出去。窦老台愁眉不展,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买卖,如今落了个血本无归,待在老家当个小贩不也饿不死吗,何必不远千里上赶着给人家送钱来?悔得他恨不能找棵大树一头撞死。白老台在旁紧着劝他:“买卖是人干起来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兄弟的命在,不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时。”窦老台听罢满眼是泪:“兄弟,你哥哥我是一朝棋错满盘皆输,连累得你也折尽了本钱,你不恨我?”白老台满不在乎:“生意人爱财,却也懂得惜命,想那飞灾横祸,又不是你我二人的过失,咱哥儿俩是磕过头的结拜兄弟,有什么恨不恨的?何况由始至终我也没出本钱,不是哥哥你带着我做买卖,我上哪儿挣钱去?丢了只当没挣过罢了!”窦老台长叹一声,明白兄弟这是给自己解心宽,低头抹了抹眼泪,又对白老台说:“如今我这脑子全乱了,你看咱下一步该作何打算?”白老台做买卖不及窦老台精明,可也不是傻子,遇事有个计较:“贼匪作乱不过一时,多半已被官军打退了,眼下这山里头一天比一天冷了,咱二人又跑得慌促,身上衣衫单薄,一旦延误了时日,说不定得活活冻死,应当尽快寻一处山口出去,白手起家接着做买卖!”
窦老台连连称是,跟着白老台掉头寻路,怎奈莽莽林海,进来容易出去难,东走西绕看见林子里有条若隐若现的小道,还以为有了人踪。哥儿俩心慌意乱,寻着断断续续的路径闯入一片老林子,周遭尽是插天蔽日的苍松,又见路径泥痕上全是爪子印,方知误拿兽迹当人踪了,再往前无路可走,身后的狐狸小径也找不到了。两个人嘴上不说,心里边都起急,尽管没碰上虎豹豺狼,可是按照关外说法,“走麻答山”也了不得,深山密林中潜灵作怪之物甚多,慢说藤精树怪、蛇仙山鬼,够年头儿的黄鼠狼子放个屁也能把人迷晕了!
二人脑门子直冒冷汗,白天有心火顶着不觉知,眼见夜幕渐合,此时让寒风一拍,不由得全身颤抖。正踌躇间,深林中忽然走出一个人。窦老台和白老台吓了一跳,定睛打量来者,头顶黑帽,身穿黑袍,长得五短身材,尖脑壳,细短腿,肚大腰圆,手捋两撇小黑胡,瞪着一对小眼珠子,冲他们施了一礼:“二位贵客,来到我黑老七家门口了,怎么不进屋坐会儿呢?”
哥儿俩见来人形貌怪异,哪里敢跟着他走?那个身形肥硕的黑老七却不由分说,一手一个抓着他们俩的腕子,使劲往松林中扯。窦、白二人挣脱不开,只好半推半就跟着往前走,似乎也没走几步,便已出了松林。窦老台见地势豁然开阔,心里庆幸不已,以为此地真有住家,可再借着月光一看,顿觉毛骨悚然,前边是座孤零零的大屋,后边有谷仓,不远处则是一片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头东一个西一个,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黑老七伸手一指那间屋子:“请二位到寒舍一叙!”哥儿俩面面相觑,跑是不敢跑了,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提心吊胆地跟着黑七爷进了门。但见屋中摆设简陋,桌子上放着一根粗麻杆子、一块腰牌、一沓子火纸,四角点着四支泥蜡烛,也没插在蜡扦子上,就这么立着。黑老七让二人坐下,给他们沏了一壶香茶,又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素面。窦、白二人又冷又饿,多少天没吃过正经东西了,看碗中只是寻常的面条,闻着也喷香,并非蚯蚓长虫,便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心里头踏实多了,自己宽慰自己:“估摸黑老七是住在深山里守坟的,却不知这么一大片坟地,埋的都是什么人?”
黑老七等他们二人吃喝完了,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此地名为狐狸坟,我是给胡家门看坟的!”窦老台嘴里正含着一口热茶,想咽还觉得有点儿烫,闻听此言噗地一下喷了出来。黑老七告诉二人:“祖师爷曾许下我,守坟三十年,便可到獾子城胡三太爷府中拿上一粒灵丹。不过狐狸坟一般人进不来,在此守坟一不吃苦,二不受累,等于一份闲差,怎知有一个骑着黑驴的憋宝客找上门来,想讹我的粗麻杆子、火纸冥钱、古旧腰牌,妄图以此打开獾子城胡三太爷府取宝,我与之相斗良久,不分高下,他怀恨而去,不久又将卷土重来,仅凭我一人,只恐拦挡不住,还望你们二位助我一臂之力!”
哥儿俩相顾失色,白老台硬着头皮问道:“黑七爷,恕我直言,听说憋宝的皆为旁门左道,我们两个凡夫俗子帮得上您什么忙?”黑老七说:“憋宝客二次来狐狸坟,会引着一只怪鸟,名为铁斑鸠,我得借您二位的手,打下这只怪鸟!”窦老台到底是行商出身,做买卖的那股子机灵劲儿一上来,怕也不觉得怕了,反倒以为是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冲着黑老七一揖到地,口中千恩万谢:“没有您带路,我们走不出老林子,又吃了您的面喝了您的茶,给您帮个忙那是应该的,本不当计较,不过我们兄弟二人跑关东做买卖,却才遭了贼匪劫掠,折尽了财货,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给您帮忙?”黑老七立刻说:“二位有恩于我,不论你们折损了多少财货,我定当如数奉上!”白老台喜出望外,以为天上掉馅儿饼了,当场就要给黑七爷磕头。窦老台心念一转,买的没有卖的精,怎么着不得再讲讲价?忙扯住白老台,又对黑老七一拱手:“按您所言,我们打下铁斑鸠,可不止是助您一臂之力,还保了胡三太爷府,您不能拿小恩小惠打发我们。别的不敢求,您带我们去胡三太爷府里走一趟,让咱开开眼,见识见识什么叫奇珍异宝,我们哥儿俩不贪多,一人只挑上一件!”黑老七脸色一沉:“不行不行,胡三太爷府岂是常人进得去的?你们不怕遭了天打雷劈?”窦老台吃准了黑老七有求于己,能要跑了不要少了,笑呵呵地说道:“买卖生意,许我高开,就许您低给,行与不行咱不得有个商量吗?”他不愧为买卖人,凭借伶牙俐齿,跟黑老七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谈妥了,只要打下铁斑鸠,黑老七愿保他们哥儿俩一人十年财运!
窦老台心中窃喜:“什么叫十年财运?吃香喝辣穿绸裹缎可够不上发财,这十年我要多少钱,你就得给我多少钱!”白老台心直,只是在想如何才能不负所托,他问黑老七:“您尚且对付不了铁斑鸠,我们兄弟赤手空拳,如何打得下来?”黑七爷告诉他:“凭我的四个泥蜡烛,不见得斗不过憋宝客,但必定是两败俱伤,谁也活不了。有你们哥儿俩给我助阵,方可稳操胜券!至于如何对付憋宝客呢?说来也不费难,我给你们一个石匣、一把铁尺,你们俩一个人拿石匣,一个人拿铁尺,只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打下他的铁斑鸠易如反掌。可千万记着我的话,一个人打下铁鸟,另一个人捡起来封入石匣,绝不能俩人一起动手!再有一节,打下铁斑鸠,憋宝客有死无生,你们将此人的尸身抬到远处,他的财物取之无妨,但是一定要将尸首烧毁,切不可妄动贪念拿他身上的鳖宝,此人大有来头,他那个鳖宝并不是从黄河老鳖脑袋里抠出来的,而是得自外道天魔,入了此道,万劫不复!”窦、白二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是外道天魔?”黑七爷闭目摇首:“此非吾辈所能知也!”
待到黑七爷交代完了,从箱子中拿出一个遍刻咒文的石匣,还有一把乌黑锃亮的铁尺,上边錾着七个窟窿,匣是地官匣,尺是七星尺,分别交给二人。窦老台自己接了铁尺,又让白老台拿了石匣。三人击掌为誓,有负今日之言,愿遭雷打火焚!
窦老台利令智昏,有了十年财运的指望,不觉有些飘飘然了,问黑七爷:“您不找别人帮忙,单找我们哥儿俩,是不是看中我兄弟二人福大命大造化大了?”黑七爷说:“咱立过誓了,我不能瞒着你们,铁斑鸠是一件至邪之物,打它一次或动它一下,或是折福,或是损寿,至少也会折损一半,一个人担不住,所以才让你兄弟二人一个打一个捡,至于说谁折福谁损寿,我也看不透。”窦老台大惊失色,暗骂黑七爷太鸡贼了,立誓之前不说,到这会儿才吐露实情,福分还好说,福大之人一辈子享不完。阳寿可是万金难换,我已经三十岁了,再折去一半的阳寿,那还有几年能活?可若当场反悔,一来怕惹恼了黑七爷走不出深山老林,二来觉得机不可失,先前跟白老台合计着,出了山接着跑买卖,大不了再辛苦十年,仍可东山再起,不过我们哥儿俩那座东山本来也不高,再折腾十年,不也还是个做小买卖的行商?况且再过十年,黄土也该埋住半截身子了,怎及这一朝富贵来得快当?窦老台琢磨来琢磨去,他是一不想折福,二不想损寿,更不想丢掉十年财运,这可如何是好?
哥儿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按着黑七爷说的,在狐狸坟大屋中一连住了几天,渴了喝饿了睡。那天夜里,黑七爷说时候差不多了,二人才从屋里出来,通往狐狸坟的山口处,有一棵粗达三围的枯树,他们俩在树后边一隐,等着憋宝的上门!
此时天气转凉,透膛的山风打在身上,砸得人遍体生寒。窦白二人哆哆嗦嗦等到后半夜,天上月影西斜,突然从高处传来一阵怪响,乍一听似是小孩嬉笑,却又格外刺耳,比夜猫子叫得还难听。兄弟俩心知有异,抬眼往树上一看,但见树杈子上坐着一个童子,形同庙里的小鬼儿,蒜锤子脑袋,尖嘴猴腮,斗鸡眉,三角眼,盯着狐狸坟一脸狰狞。窦老台只觉脊梁沟里一道寒气上下乱窜,一时间惊得呆住了。亏得白老台胆子壮,拿手一扯窦老台,叫了声:“快打!”窦老台忽然动了个心思,手一抖掉下铁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白老台以为兄长吓蒙了,急忙抢上一步抓起铁尺,瞅准了方位,使劲往上一扔。七星尺跟长了眼似的,挂动金风打中了树杈上的童子。耳轮中只听嘡啷一声响亮,小鬼儿似的童子化为一缕黑烟,紧接着从枯树上坠下一物,月光下看得分明,是个锈迹斑斑的铁鸟,一拃多长,铁嘴尖锐,利爪如钩。白老台手疾眼快,抓住铁鸟扔入石匣,随即合上了匣盖。
窦、白二人定住惊魂,再到山口一看,地上倒着一个七窍流血的黑脸大汉,已然气绝身亡了,身上背着蓝布褡裢,背后插着一杆挺长的烟袋锅子,旁边还立着一头黑驴,想来这个黑脸大汉,正是引来铁斑鸠的憋宝客。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鬓冷汗直流。黑七爷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憋宝客的尸身不能埋在狐狸坟,一定要抬到远处烧成灰,尸身上的东西也不能留,否则必有祸端!
二人不敢耽搁,胆战心惊地抬上尸首,搭在黑驴背上,趁着茫茫夜色,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又将尸首卸下,正待引火焚烧,窦老台又动了心思。其实他早已想得一清二楚,刚才故作惊恐,丢下七星尺,正是想让白老台一个人把活儿全干了,折福损寿落不到自己头上。他也是占便宜没够,见那个长杆烟袋的铜锅子玛瑙嘴儿十分精致,顺手拿了,插在自己后腰上,又打开蓝布褡裢翻看,里边有一柄带鞘的短刀、五六锭金子、几件零七八碎的东西,还有一册账本,上面的字他一个也认不得。窦老台身为行商,在外闯荡多年,听说过憋宝的行当,凡是干这一行的,脉窝子里都埋着鳖宝,有用不尽的气数、使不完的造化,个个是大财主。当即拔出短刀,从憋宝客的脉门里剜出一个肉疙瘩,捧在手中余温尚存,不禁暗自思忖:“有了这个鳖宝,岂不是想发多大的财,就能发多大的财吗?”白老台见他盯着鳖宝出神,急忙劝道:“哥哥,你可不能打这个东西的主意,黑七爷说了,此人身上的鳖宝得自外道天魔,万万碰不得!”窦老台愣了一愣,又咽了咽口水,迟迟不肯放下手中的鳖宝。刚才他拿走了憋宝客的长杆烟袋锅子和褡裢,白老台就已经看不下去了,虽然黑七爷说过可以取走憋宝客身边的财物,但憋宝的皆为旁门左道,拿了这些东西不怕招灾惹祸吗?此刻又见他攥着鳖宝不撒手,怎么劝也劝不住,白老台心里担不住事儿,情急之下便要上前来夺。窦老台见白老台脸色变了,哥儿俩在一起混了这么多年,可从没见他翻过脸,忙说:“兄弟放心,我留着死人身上的东西干什么?你来瞧……”跟着一抬手,将鳖宝扔到了一旁。白老台一看那可不行,还是得按黑七爷的吩咐,投入火中焚化了才是!说话扭头去找,怎知窦老台扔出的只是一块石子。《摩诃僧祇律》中有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才为一弹指,足见人的念头何等之快。窦老台正是在闪念之间起了杀心,白老台刚一转身,他就拔出短刀,狠狠插入了结拜兄弟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