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不再将自己彻底囚禁于黑暗,他开始允许母亲拉开一部分窗帘,允许惨白的天光透进来,映亮房间里漂浮的尘埃。
他开始机械地进食,尽管难以下咽。
他开始接受定期的心理医生来访,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被抽走灵魂的偶人,听着关于“创伤”、“应激”、“认知行为”的专业术语,偶尔点头,或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表示他在听。
他确实在“好转”,如果“好转”的定义是肉体不再急速枯萎,行为不再具有明显的自毁倾向。
母亲悬着的心似乎落下了一些,眼里的绝望被小心翼翼的,不敢放松的希望取代。她不再轻易流泪,只是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起居,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真实地存在于那里。
但盛清知道,内里的某些东西,已经永久地碎裂了,并且还在持续地缓慢地崩塌。
关于傅南屹的记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反而因为他的刻意回避和压抑,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像无数尖刺,深埋在血肉之下,稍一触碰,便是锥心刺骨的痛。
夜晚的噩梦依旧,只是内容从崩塌的花房,变成了傅南屹站在一片虚无中,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在问:“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领口的月亮尘埃胸针,从未取下过。冰凉的触感成了他清醒时的锚点,也成了他痛苦时的刑具。
他有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眼底掠过一丝深刻的自我厌弃。
这天,那位一直负责他病例,姓李的心理医生,在又一次几乎是他独自讲述的“交谈”结束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合上笔记本离开。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平和却带着职业性的审慎,落在盛清苍白而缺乏表情的脸上。
“盛清,”李医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根据你这段时间的情况,以及我们之前的评估…我认为,或许可以考虑尝试一种……更直接的治疗方式。”
盛清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李医生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mect,改良电休克治疗。”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盛清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窗外移开,落在了李医生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搅动了一下。
李医生耐心地解释着,语气平稳,不带任何倾向性:“这是一种成熟的物理治疗方法,主要用于严重的,药物难以起效的抑郁症,特别是伴随有强烈自杀倾向、或者存在顽固性……痛苦记忆闪回的情况。它通过短暂可控的电流刺激大脑,引起一次短暂的,类似癫痫的发作,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重塑脑内神经递质的平衡,并且……可能对缓解某些极其痛苦的、固着的记忆片段……有帮助。”
他刻意避开了“遗忘”这个词,但那个意思,已经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当然,任何治疗都有其适应症和风险。”李医生补充道,“mect可能带来一些短期的不良反应,比如头痛、恶心、短暂的意识混乱,以及最常见的是,对治疗前后一段时间记忆的影响,这种影响通常是暂时的,但也有可能存在个别片段的……更持久的模糊或缺失。我们需要进行全面身体评估,确保你适合接受这项治疗。”
盛清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医生在谈论的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计划。
记忆影响?
模糊?
缺失?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再次触碰到了领口冰冷的胸针。
如果能忘记……
忘记傅南屹最后那个笑容……
忘记玻璃花房石台上的刻字……
忘记那枚用尘埃拼凑的,可笑的月亮……
忘记他害死了他……
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
是不是……就能真的,像一具空壳一样,麻木地却相对“轻松”地,履行对母亲的承诺,“活着”?
念头,像黑暗中悄然探出的毒蛇,带着诱惑的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