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大内,紫宸殿。
这座象征着大梁最高权力的巍峨殿宇,此刻却像是一座巨大的、密不透风的冰窖。
殿外的天空阴沉得可怕,厚重的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塌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顶。
殿内,数百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熊熊燃烧,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与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龙涎香、陈旧的血腥气以及某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味道。
朱温瘫坐在宽大的御榻之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哧声。
他那双曾经挽弓射雕、令天下诸侯胆寒的大手,此刻正死死抓着御榻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惨厉的青白色。
若是凑近了看,便能发现这位开国皇帝的额角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正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来,朱温痛苦地按住额角。
早年征战留下的头风顽疾,每当情绪激动时便会发作,此刻正随着他的怒火疯狂跳动,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脑壳里来回拉扯,让他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扭曲、模糊。
常年征战的将领,晚年或多或少都有风疾,这是卸甲风留下的隐患,无法避免。
“十万大军……朕的十万大军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粗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深深的疲惫。
“阵斩符道昭,俘获六万余众……李存勖……李亚子……这小狼崽子,手段好生毒辣!好生毒辣啊!”
殿下,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兵部尚书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冷汗早已浸透了背后的官袍,但他连擦都不敢擦一下,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惊扰了面前那喜怒无常的皇帝。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唯有敬翔,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有千钧之重。
“陛下,事已至此,雷霆之怒亦无补于事,当早做决断。”
敬翔的声音沉稳,试图唤醒朱温仅剩的理智:“此次潞州之败,虽有轻敌之故,但根本在于兵种之劣。”
“沙陀铁骑来去如风,冲击力实在太强,非步卒所能抗衡。臣以为,我大梁必须痛定思痛,重整军备,不惜重金购马,大力发展骑兵,以骑制骑,方为长久之计!”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武将微微抬头,眼中流露出赞同与希冀之色。
这是他们早就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然而,朱温却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敬翔,眼神中没有半分认同,只有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放屁!”
他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笔墨纸砚震得跳起,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骑兵?骑兵!你们一个个都被那李家小儿吓破了胆吗?!”
朱温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身后那幅巨大的羊皮舆图,手指在“潞州”的位置狠狠戳着,仿佛要将那块羊皮戳破。
“潞州那是甚么地界?那是太行山余脉!沟壑纵横,山路崎岖,到处都是断崖和乱石!在那等鬼地方,骑兵根本施展不开!就是一群活靶子!”
“朕当年就是靠着步卒,在那山沟里,用长枪大戟,把李克用那独眼龙引以为傲的铁骑打得抱头鼠窜!那时候,你们怎么不说骑兵厉害?”
“他沙陀骑兵再厉害,能冲得破朕依山结阵、层层叠叠的铁桶甲阵吗?能冲得破朕麾下的陌刀阵吗!”
朱温越说越激动。
这是他一生征战积累下的经验,是他赖以起家的信仰,也是此刻蒙蔽他双眼的迷雾。
他无法承认骑兵的优势,因为那等于承认他老了,承认他的时代过去了。
“败了!就是将领无能!是他们中了埋伏,是他们贪生怕死,辱没了朕的军威!”
“传朕旨意!将符道昭满门抄斩!所有从潞州逃回来的将官,无论官职大小,一体问罪,斩立决!”
“朕要用他们的血,来洗刷我大梁的耻辱!让天下人看看,这就是打败仗的下场!”
此言一出,大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前列的几位大将,身躯猛地一僵,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眸底那一闪而逝的惊恐与寒意。
符道昭可是战死沙场啊!
即便有轻敌之过,但他毕竟是为国捐躯。
如今尸骨未寒,陛下不仅不予抚恤,反而要灭其满门?
一种名为“兔死狐悲”的情绪,如瘟疫般在朝堂上蔓延开来。
敬翔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悲凉。
他知道,那个曾经从谏如流、英明神武的朱温,已经死在了岁月的侵蚀里。自登基称帝后,陛下就变了,转变之快,甚至就连敬翔都觉得诧异。
“大梁的根基……动了。”
敬翔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退回了队列。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长江北岸。
夜色如墨,江风呼啸。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正如同枯叶一般,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起伏。
船头,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正死死把着船橹,与狂暴的风浪搏斗。
船舱内,一名黑衣人正借着微弱的油灯,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藏在竹筒里的蜡丸。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左臂上的衣袖已被鲜血染透,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杀。
他是刘靖麾下“镇抚司”安插在北方的暗桩,代号“夜枭”。
为了这份关于潞州之战的详细情报,镇抚司在北方的三条暗线全部暴露,七名兄弟用性命拖住了梁军的追兵,才换来了他此刻的渡江机会。
“一定要送到……一定要送到主公手中……”
黑衣人咬紧牙关,因失血过多而模糊的意识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这份情报,关乎主公的大业,关乎江南的未来,比他的命重一千倍,一万倍!
“哗啦!”
一个巨浪打来,小船剧烈颠簸。黑衣人猛地护住怀里的竹筒,眼神比江水还要冰冷坚定。
……
河北,镇州(今河北正定),成德军节度使府。
此地北枕恒山余脉,南临滹沱河水,西扼太行八陉之第五陉——井陉口。
那是一条连接河东与河北的咽喉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夜色深沉,夜风卷过空旷的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正如这乱世中飘摇的人心。
年过四旬的成德军节度使、大梁册封的赵王王镕,正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便袍,脚下的步子却又急又碎,显示出主人内心的极度不安。
案几上,摆着一份早已写好、用锦缎包裹的奏章,那是给大梁皇帝朱温的“输诚表”。
旁边还附着一份厚厚的礼单,上面罗列着黄金、白银、绢帛、美女……
那是他搜刮了全镇百姓,才勉强凑齐的“保命钱”。
“大王,真的要送吗?”
心腹幕僚站在阴影里,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子不甘:“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了!”
“朱温那厮贪得无厌,不仅要钱粮,前些日子还来信暗示,要您把世子送去‘侍读’……”
“这分明是要把咱们成德军连皮带骨都吞了啊!若是世子去了,咱们可就真的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不送能行吗?!”
王镕猛地停下脚步,那张保养得宜、平日里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脸上,此刻满是焦虑与憋屈,五官都有些扭曲。
“你以为我想送?那是咱们的血汗钱!那是我的亲儿子!”
他指着西边的方向,声音嘶哑:“可你看看现在的局势!朱温十万大军围攻潞州,眼看就要破城!”
“潞州一破,李克用的河东就完了,唇亡齿寒啊!到时候朱温携大胜之威北上,下一个收拾的就是咱们!”
“我不送钱、不送质子,难道等着他的屠刀架在脖子上吗?!”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紧接着,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礼都顾不上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喊道:
“大王!大捷……不,大事不好!变天了!”
“潞州……潞州梁军败了!全军覆没!符道昭被斩!六万大军被李存勖俘虏了!”
“什么?!”
王镕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的玉扳指“啪”地一声捏得粉碎,细碎的玉屑刺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你……你再说一遍?谁败了?”
斥候喘着粗气,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据说李存勖只用了三千骑兵,趁着大雾突袭,直插中军斩了主帅符道昭!”
“梁军失去指挥,瞬间炸营,十万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剩下的……全降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书房。
只有窗外的风声,还在呜呜作响。
良久,王镕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了案几上那份“输诚表”和贡礼清单上。
他眼中的恐惧,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一丝身为老牌藩镇的精明与狠厉。
“刺啦——”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份奏章,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瞬间吞噬了那些卑躬屈膝的文字,映照出他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庞。
“王爷,您这是……”
王镕看着化为灰烬的奏章,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老虎断了腿,就算牙再利,也追不上人咬了!”
他狠狠地一挥袖子,仿佛挥去了悬在头顶多年的利剑,腰杆子瞬间挺直了。
“传令下去!封锁井陉关隘,整修城防!从今日起,咱们成德军‘闭门谢客’,这贡赋先扣下,观望一阵再说!”
“另外,拿着省下来的钱粮,去招兵买马!这乱世,手里有刀才是硬道理!”
“那世子去洛阳的事……”
“去个屁!”
王镕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他朱温如今自身难保,还想挟制我?做梦!”
这一幕,并非孤例。
从河北到关中,无数原本打算跪下去的膝盖,在这一夜,又悄悄挺直了。
而在太行山脉的另一侧,胜利者李存勖,正在书写属于他的传奇。
这位年轻的晋王,展现出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老辣与深沉。
他并未被三垂山的大胜冲昏头脑去盲目追击,而是敏锐地抓住了战机,挥师南下,以雷霆之势夺取了壶关与天井关。
这两座关隘,乃是太行八陉之险要。
夺下它们,便意味着潞州不再是一座孤城,而是与后方的河东、云州连成了一片铁桶江山。
更重要的是,这一战打出了“晋军”的军魂。
中军大帐内,那些曾经看着李存勖长大、甚至对他继位心存芥蒂的父辈宿将——周德威、李嗣昭等人,看着地图上那完美的战略布局,再看着主位上那个英气逼人的年轻身影,终于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颅。
那个曾经被轻视的“李亚子”,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令三军俯首的“晋王”。
天下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投向了北方。
就连刘靖在弋阳那场堪称经典的攻坚战,甚至是吴越王钱镠夺取两州的战绩,在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梁晋争霸”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
毕竟,在这个时代的人心中,中原才是天下棋盘的中心,北方才是化龙的深渊。
至于南方?
不过是提供钱粮茶叶的后花园罢了。
……
江南,歙州。
与北方的肃杀酷烈、朝堂的阴云密布截然不同,此刻的歙州,正沐浴在清晨温暖而充满生机的阳光中。
“号外!号外!”
“北方战报!晋王李存勖三垂山下大破梁军十万!”
“梁军主帅符道昭被斩!六万大军被俘!北方变天啦!”
清脆稚嫩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的童音,伴随着清晨第一缕炊烟和鸟鸣,唤醒了这座在乱世中独享繁华的城市。
一群身穿统一青布短褂、斜挎着粗麻布袋的卖报小厮,如同撒向池塘的鱼饵,灵活地钻进了大街小巷、茶肆酒楼。
他们手中挥舞着纸张,那是比黄金更让人趋之若鹜的信息。
在城西的一处私塾外,一位须发皆白、头戴方巾的老儒生,正皱着眉头,手里捏着一份邸报,气得浑身发抖。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老儒生指着报纸上那通俗的大白话,对着周围的几个学生痛心疾首地训斥道:“尔等看看!这叫什么文章?‘大破’、‘端了老窝’……粗鄙!”
“粗鄙不堪!文章之道,贵在辞藻华丽,对仗工整,讲究起承转合。”
“这刘靖弄的什么邸报,有骨无肉,直白如村妇骂街!这种东西刊印于纸上,简直是污了圣人教化!”
“若是让孔孟二圣知道,怕是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然而,骂归骂,他的眼睛却诚实地粘在报纸上,一刻也没挪开,甚至还忍不住翻到了背面。
“哎,老先生,您若是不看,不如借给晚生看看?”
旁边一个路过的年轻士子笑着打趣:“听说那李存勖还是个唱戏的好手,这报上可写了?”
“去去去!”
老儒生像护食的老母鸡一样,一把将报纸护在怀里,瞪眼道:“老夫这是在……纠缪!对,纠缪!老夫倒要看看,这北方究竟乱成了什么样子,好以此为戒,教导尔等!”
待那年轻士子走后,老儒生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悄悄将目光移向了邸报最下方的角落。
那里印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进奏院诚邀天下名士撰文,评点时政,润笔丰厚,千字五贯。”
“千字……五贯?”
老儒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几枚可怜的铜板,又想了想家中已经见底的米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与渴望。
“这刘靖虽粗鄙,但这银钱……倒是给得实在。”
“罢了,为了教化世人,老夫便勉为其难,写上一篇吧……”
城东,“聚贤茶肆”。
茶香袅袅,人声鼎沸。
丝绸商人钱汇通像往常一样,早早占据了临窗的雅座。
他今日心情不错,特意点了一壶顾渚紫笋,配上两碟刚出炉的桂花糕,正悠闲地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小二!茶怎么还没上来?”
钱汇通催促了一声,随即眼尖地看到一个卖报小厮正从门口探头探脑。
“哎!小豆子,过来!给我来一份最新的邸报!”
“好嘞!钱老爷,您拿好!”
那小厮显然认得这位阔绰的主顾,手脚麻利地从布袋里抽出一份邸报,双手递上。
钱汇通从袖中摸出一串早已备好的铜钱,数出二十文放在桌上,那是买报的钱。
随即,他又随手摸出两枚铜钱,轻轻一弹,扔进小豆子的怀里。
“拿着,赏你的,去买个热胡饼吃。”
“谢钱老爷赏!”
小豆子接住铜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欢快地跑向下一桌。
钱汇通抿了一口香茗,感受着紫笋茶特有的兰香在舌尖绽放,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想当年,这江南地界喝的都是加了姜、盐、葱、橘皮乱炖的“煎茶”,那味道浑浊辛辣,正如这乱世一般让人心烦。
可自从刘刺史来了,不仅带来了这邸报,还带来了这种只用沸水冲泡的“清茶”。
初尝寡淡,细品却有回甘,清澈见底,正如刘刺史治下的歙州,清清白白,让人心安。
“好茶,好日子啊。”
他收回思绪,慢条斯理地展开邸报。
想起当初邸报刚问世时,他还动过歪脑筋,觉得这是奇货可居的宝贝。
他曾雇了一帮乞儿,顶着“每人限购三份”的铁律,硬是囤积了数百份,妄图运往邻近的杭州高价倒卖。
结果却让他栽了个大跟头。
虽然刘刺史修缮了官道,但他一介商贾,哪有资格像那插着红翎的军使一般,在驿站换马不换人、日行数百里?
他的商队翻越天目山,哪怕跑死了两匹马,赶到杭州也已是三天之后。
手里的“新闻”早已成了无人问津的陈年旧事,连擦屁股都嫌硬。
“这邸报生意,赚的是个‘快’字。
除非我有刺史府那般遍布全境的驿站马队,否则这碗饭,旁人是端不起来的。”
钱汇通自嘲地摇了摇头,彻底断了这“倒手渔利”的念想。
不过,这也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财路。
上个月,他花了足足三十贯钱,在邸报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一则“钱氏丝绸,江南一绝”的短句。
本以为是肉馒头打狗,没想到没出半个月,店里的门槛都被那些慕名而来的外地客商给踏破了!
尝到了甜头,他这次特意备足了柜坊的飞钱凭贴,准备去进奏院抢占下个月的“版面吉位”。
“只可惜啊,这明白人越来越多了。”
钱汇通摸了摸怀里的飞钱,有些肉疼又有些无奈地发着牢骚:“上回城西开酒楼的赵胖子,为了抢个位置,竟然跟我抬价到了五十贯!这下个月的版面,怕是又要抢破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