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围师必阙,穷寇勿追(1 / 2)

危固心知弋阳的重要性。

弋阳是信州门户,一旦失守,抚州便再无屏障。

作为守将,他难辞其咎,纵然能从这尸山血海中突围逃回去,也绝对会被盛怒之下的主公危全讽剁下脑袋,当作战鼓来敲。

但那又如何?

他危固的命,早就已经是二公子危仔倡的了。

从那时起,危固便在心中立誓,此生此世,这条命便是二公子的。

若非二公子,他早已是沙场上的一具枯骨,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起。

如今,二公子因鄱阳惨败,成了整个危氏家族的替罪羊。

他被兄长危全讽剥夺了一切权柄,百般羞辱,最终囚于后院一方小小的天地,形同废人。

而他,这个受了天大恩惠的家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不!

危固猛地攥紧了怀中那枚冰冷的铜制兵符,兵符上那个深刻的“倡”字,是二公子昔日权力的象征,如今却烙得他掌心生疼,更烙得他心脏滴血。

他曾在这枚兵符前立下重誓,要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要用那江州刺史刘靖的头颅,为二公子洗刷所有的冤屈,换回他本该拥有的一切尊严!

逃?

逃回去苟活,眼睁睁看着二公子在暗无天日的屈辱中一步步沉沦、凋零?

那他危固,算个什么东西!

与猪狗何异!

“为今之计,唯有死守!”

这一刻,危固的眼中再无恐惧,只剩下一种决绝的疯狂!

守住弋阳!

挡住刘靖!

这不仅仅是为了在绝境中求得自己的一线生机,更是为了践行他对旧主那份沉重如山的承诺!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抓住!

危固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亲自率领着城中最后的三百余名亲卫,疯了一般冲向那已经喊杀震天、火光冲天的北城方向。

当他率部抵达北城城墙之下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睚眦欲裂。

战况已经不是已非胶着之势,而是濒临崩溃。

城墙之上,到处都是厮杀的士兵,敌我难分。

而更致命的是,百余名身披黑色重甲的先登营士兵,已经通过云梯和冲车,成功杀下了城楼,在城楼下的开阔地带,与数倍于己的守军激烈交战。

他们虽然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但人人悍不畏死,组成的紧密阵型如同一块坚不可摧的礁石,任由守军的浪潮如何拍打,都岿然不动。

反观己方守军,在对方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神情惊惶,阵型散乱,甚至不少站在边缘外围的士卒,已经开始悄悄扔掉兵器,向着黑暗的角落逃窜。

城楼内部的甬道以及连通的瓮城内部,同样传来一阵阵震天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巨响。

危固大骇!

他身经百战,哪里还看不出这意味着什么。

贼军已经分兵,一部分在城楼下正面牵制,另一部分则在猛攻甬道和瓮城,企图从内部夺取绞盘,打开城门!

一旦让他们得手,贼军主力便可长驱直入,一切都完了!

“援军已至!为了二公子!随我杀!”

危固的咆哮,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虎,在濒死之际发出的最后怒吼!

他一马当先,悍然撞入了城楼下那片几近崩溃的战局!

一名守军校尉正被两名先登营士卒用长矛逼得连连后退,他手中的环首刀早已卷刃,身上甲胄也破损不堪,眼看其中一杆长矛就要刺穿他的胸膛,他眼中满是绝望和不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他身侧掠过。

危固到了!

他手中的长剑并非大开大合的战阵兵器,而是更为灵巧的百炼钢剑。

此刻,这柄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在空中划出两道刁钻而致命的弧线。

“噗!噗!”

两声利刃切开血肉的沉闷声响几乎同时响起,那两名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先登营士卒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脖颈一凉,随即喷涌出两道滚烫的血泉。

他们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脖子,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了下去,砸起一片尘土。

“将军!”

那名校尉死里逃生,看着危固那并不算高大、却在此刻显得无比伟岸的浴血背影,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要哭出声来。

危固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用嘶哑到极致的嗓音咆哮道。

“拿起你的刀!我危家没有孬种!”

他的出现,瞬间将已然溃散的军心拉回!

一名已经丢下环首刀,正瑟瑟发抖准备转身逃跑的年轻士兵,脚步猛地顿住。

他看着那个在敌阵中疯狂劈砍、剑光闪烁、状若疯魔的主将背影,一股久违的热血不受控制地直冲头顶!

连将军都亲自下场死战了,我还在怕什么?!

爹娘妻儿俱在抚州,若是城破,他们也活不了!

他猛地转身,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是谁掉落的长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冲了回去!

他的举动,仿佛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却在瞬间点燃了整片浸透了恐惧的枯草!

“将军与我等同在!杀啊!”

“弟兄们,没活路了!跟将军拼了!”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越来越多本已崩溃、士气跌至谷底的守军,被危固那悍不畏死的决绝所感染。

他们重新拾起地上的兵器,眼中那份源于对“天雷”破城的恐惧,被更加狂热的求生欲所取代!

原本被先登营杀得节节败退、几近瓦解的防线,在危固的带动下,竟奇迹般地重新稳固了下来。

他们呐喊着,嘶吼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用简陋的兵器,死死地顶住了先登营精锐的冲锋。

先登营的攻势顿时被阻!

这些身披重甲、战力超群的精锐,第一次在攻城战中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战斗,瞬间进入了最血腥、最惨烈的白热化阶段!

每一寸土地都在反复易手,每一刻都有人倒下,鲜血汇成溪流,在坑洼的地面上蔓延。

眼看杀入城内的这百余名先登营即将被数倍的守军彻底包围、歼灭,危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狰狞而快意的笑容。

只要吃掉这股敌军精锐,定能极大挫败敌军士气,或许……

或许真的能守住!

然而,就在他准备亲自擂鼓,下令全军一鼓作气,将这股残敌彻底绞杀之时。

咯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的金属与木头摩擦的声音,突兀地从城门方向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每一个守军的心上。

那是绞盘,带动千斤闸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吱……

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仿佛死神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近!

危固脸上的快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惊恐。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扇隔绝了城内与城外、隔绝了生与死的巨大包铁城门,被彻底打开了!

“城门开了!”

“破城了!城破了!”

城外,数万刘靖大军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这欢呼声,对于城内那些苦苦支撑、几乎力竭的先登营将士而言,是天底下最动听的仙乐。

他们一个个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地与身边的敌人同归于尽,为后续大军的进入扫清障碍。

而对于危固和他麾下的数千部下来说,这声音,就是催命的丧钟。

“不!不——!”

危固发疯似地嘶吼,双目赤红如血:“快!夺回城楼!不惜一切代价,将绞盘铁链斩断!”

张莽当即领命,带着数百名甲胄最精良的甲士,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盾阵,顶着从甬道里射出的零星箭矢,不顾一切地冲向那黑洞洞的城门洞。

然而,他们刚冲进黑暗的城门洞,最前排士兵的脚步便猛地顿住,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只见前方数十步外,正有一队甲胄更加森然、气势更加凌厉的黑甲士卒,已经穿过了瓮城,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利刃,悄无声息地直插而来。

为首一人,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并未佩戴头盔,露出一张刀削斧劈般冷峻的面容,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

正是刘靖!

他竟亲自率领着他最精锐的玄山都牙兵,第一时间杀了进来!

双方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在这狭窄而幽暗的城门洞中照面,还不等危固的亲卫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刘靖动了。

他甚至没有去看前方的敌人,只是反手便从身旁一名牙兵手中,夺过一杆沉重的柘木长枪。

没有助跑。

没有蓄力。

只有一个标准的投掷姿势。

只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拧腰,送臂。

咻——!

长枪脱手而出,在昏暗的火光下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线,瞬间撕裂了空气,发出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呼啸!

张莽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的反应,只是本能地将手中那面足以抵挡寻常强弩攒射的厚重大盾,死死地护在了身前。

下一瞬。

嘭!

在所有守军惊恐欲裂的注视下,那杆呼啸而至的长枪,摧枯拉朽般直接洞穿了那面坚固的大盾,仿佛穿过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紧接着,是利刃贯穿血肉的沉闷声响。

长枪的威势没有丝毫减弱,带着张莽的身体,连人带盾,向后倒飞出数米之远。

“哐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石壁的声响,他被巨大的动能死死地钉在了后方的石壁之上!

张莽圆睁着双眼,嘴角溢出鲜血,他低头看着穿透了盾牌和自己胸膛的枪杆,到死都不敢相信,人力,竟能恐怖至斯!

整个城门洞,乃至整个北门战场,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下一刻,死寂被玄山都牙兵们狂热到极致的咆哮所打破。

“刺史威武!!!”

“刺史威武!!!”

这吼声,是崇拜,是信仰,是足以摧毁敌人一切斗志的无上战吼!

那些刚刚鼓起勇气,准备用血肉之躯堵住城门洞的守军,被这非人的一幕彻底吓破了胆,双腿一软,竟齐刷刷地向后退了一步,阵型瞬间散乱。

“杀!”

刘靖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他竟将那需两名壮汉才能抬起的重型陌刀,单手拖行于地。

沉重的刀锋在粗糙的石板上划出一长串刺眼的火星,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摩擦声。

他双手握住刀柄,大开大合,每一次挥舞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沉重的刀锋过处,人马俱碎,骨肉分离!

“噗!”

一名守军校尉鼓起毕生勇气,怒吼着举矛刺来。

刘靖看也不看,手中陌刀自下而上,一个简单无比的斜撩。

那名校尉连人带他手中的长矛,被从中线直接劈成了两半!

滚烫的内脏混着腥臭的鲜血泼洒开来,溅在了后面一名同袍的脸上,那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丢下武器转身就跑。

可他跑得了吗?

刘靖一步踏出,巨大的力量让脚下的石板都微微一沉,陌刀顺势横扫。

一道凄厉的弧光闪过。

挡在他面前的三名持盾守军,连同他们手中的盾牌与兵器,被一刀齐腰斩断!

他们的上半身还在半空中保持着惊恐的表情,下半身却已经颓然跪倒在地,鲜血与内脏流了一地。

这不是战斗,这是碾压,是屠杀!

玄山都的牙兵们紧随其后,他们甚至不需要去主动攻击,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跟在刘靖身后,补上可能存在的漏网之鱼,然后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防线,将主将的身后和两翼守护得滴水不漏。

危固在乱军之中,亲眼目睹了这如同神魔降世的一幕。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刺骨的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凉,手脚发麻。

他见过猛将,见过以一敌十的悍卒。

但他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怪物!

“顶住!给老子顶住!”

危固声嘶力竭地咆哮,可他的声音,在玄山都牙兵们那狂热的“刺史威武”的战吼声中,在自己部下那惊恐的哀嚎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苍白无力。

他最精锐的亲卫,被刘靖一刀一个,如同砍瓜切菜般地解决。

他引以为傲的军阵,在刘靖那柄不讲道理的陌刀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

崩溃,在一瞬间发生,并且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然而,弋阳城毕竟不是一马平川的野外。

绝望的溃兵们发疯似的涌入城中错综复杂的街巷,企图利用熟悉的地形苟延残喘,或者找到一线生机。

与此同时,大约两三千名原本驻守在城内各处要地、以及其他三门的守军,闻听北门已破,也纷纷赶来支援,与从城门源源不断涌入的刘靖大军展开了血腥的巷战。

狭窄的街道,限制了玄山都重甲步兵的冲击力。

房屋、墙角、货堆……

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成为守军最后的堡垒,射出致命的冷箭。

战斗,一度陷入了胶着状态。

危固身边,仅剩二十余名亲卫,个个浑身浴血,脸上满是恐惧。

“将军!走吧!快走吧!”

其中一人声音发颤,指着远处街巷中那个如同魔神般不断推进、所过之处尸横遍野的身影。

“那刘靖……那刘靖是霸王转世,不可力敌啊!再不走,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弋阳……守不住了!彻底守不住了!”

危固死死地攥着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何尝不知道?

从刘靖掷出那一枪开始,他就知道,这场仗,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毫无悬念。

可逃出去,又能如何?

回到抚州,面对主公危全讽那张愈发暴戾嗜血的脸?

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场绑起来,用最残酷的手段零刀碎剐,用来泄愤!

“将军!”

那名亲卫见他犹豫不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腿哭喊道。

“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啊!您不能死在这里!”

“只要您还活着,我等便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主公虽暴虐,但如今他麾下已无人可用,您是他仅存的能战之将,他未必会杀您啊!”

“更何况,还有二公子……”

“将军!我们从西门突围吧!刘靖主力尽在北门和东门,西门的攻势最缓,我们定能冲出去!”

西门!

危固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对生的渴望与对危全讽的恐惧,对旧主的承诺与对现实的绝望,在他心中疯狂交战。

最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那丝挣扎化为决绝。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边仅剩的数名亲卫和精锐嘶吼。

“传我将令!在城中四处放火!把所有能烧的都给我点了!粮仓、民房,全都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