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作为盘踞丹徒镇的世家大族,想要在这片地界上,瞒着崔家神不知鬼不觉的办事,几乎不可能。
想起自家那两个孙女,崔瞿冷哼一声:“连吃带拿,当真有他老刘家祖上的风范。”
这话季仲就没法接了。
“不过,我崔家的便宜岂是这般好占的。”崔瞿将碾碎的茶粉倒入陶罐之内,用银勺搅动几下后,继续说道:“待你兄长等人归来,你便收拾收拾,去寻刘靖吧。”
啊?
季仲一愣,心中又惊又喜。
惊的是崔瞿让他去投奔刘靖,喜的也是去投奔刘靖。
“这……阿郎,某生是崔家人,死是崔家鬼,岂会侍二主……”
季仲话未说完,便被崔瞿抬手打断。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思,我又岂能不知。你自小便有心怀大志,这些年守在这一方小天地,着实委屈你了。跟着刘靖,也算遂了你的心愿。”
季仲顿时明白,阿郎这是要在刘靖那里下一注了。
这让他心生疑惑,先前阿郎对刘靖的态度,只是一步闲棋,并未倾注甚么。
眼下却突然要下注。
稍稍沉默片刻,季仲开口道:“阿郎可有交代?”
“杨渥要对王茂章出手,王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刘靖与王家走得太近,势必会受到牵连,这是劫难,却也是机遇,他刘靖是龙是狗,就看这一遭了。”
崔瞿不紧不慢地端起煮好的煎茶,分别给自己与季仲倒了一杯茶。
闻言,季仲这才明白,为何阿郎要逼着少郎君与小夫人和离,为何会急卖麾下的产业,又为何会下注刘靖。
此次动荡,谁也不清楚规模有多大,持续时间有多长。
王茂章若反了,那么其他将领呢?
毕竟,杨行密已死,而杨渥又是一条疯狗,眼下是王茂章,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是冷眼旁观,还是趁乱自立,谁也说不清楚。
所以,崔瞿的做法是对的,崔家这个时候需要低调,需要蛰伏,但同样也在暗中布局。
若刘靖能渡过这一劫,闯出一片天地,他会立即加大筹码。
若刘靖兵败身死,崔瞿则会立即给崔莺莺寻一个夫家,进行联姻。
多方下注,是世家延续的手段,不管谁输谁赢,世家永远不会输。
缓缓将茶盏推到季仲面前,崔瞿说道:“饮了这杯茶,你便不再是我崔家的家臣了。”
季仲没有说话,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端起茶盏,将滚烫的煎茶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他转身离去。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
书房之内,响起吟诵之声。
崔瞿浑浊的目光远眺,喃喃自语道:“盛世,该是何等风华!”
……
作为家臣,季仲自然不会跟下人仆役一样挤在倒座房里。
身为崔家的半个主人,他有独门独户的小院,环境清幽,甚至还有丫鬟伺候,只不过季仲自幼就不习惯丫鬟伺候,所以一直独居在小院里。
回去的路上,季仲步履轻快。
整个人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只觉骨头都轻了几分,原本不苟言笑的脸上,竟也不自觉的挂着一抹笑意。
这让沿途的丫鬟仆役们,纷纷面露诧异。
也不知是甚事儿,能让季二爷如此开心。
“此一去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
季仲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当日刘靖出府时,那洒脱的笑容。
此时此刻,他终于能体会到那种挣脱枷锁的感觉了。
压抑着那颗躁动的心,季仲一路回到小院。
脱下衣裳,就着冰凉的井水洗了个澡,随后坐在铜镜前,拿起剃刀,略微犹豫了片刻,动手将颌下浓密的络腮胡全部刮掉。
阿郎话中暗含的意思,他自然能领会。
崔家不想卷入,也不能卷入这场动荡,所以他这个曾经的家臣,需要改头换面。
随着浓密的胡须不断掉落,铜镜中出现一张国字脸。
浓眉大眼,算不得丑,也算不得好看,只能说模样周正。
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季仲一时有些不适应。
自打他及冠之后,便开始蓄须,至今已有十三年光景,此刻刮完胡须,莫说旁人了,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用过晚饭,季仲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
今夜无眠之人,却不止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