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出人头地(2 / 2)

总不能一样姓个花,就……

咦?一样姓花?

见众人已经有些明白了,兰陵公主点头肯定了他们的猜测:“没错,我这位送嫁将军,便是我们魏国太武皇帝麾下大将花木兰的重孙……。”

她不知为什么,还是没说出那个“女”字。

反正重孙和重孙女,都是一样的意思,花木兰的丈夫是入赘的同袍,孩子都姓花。

刹那间,就见得刚才还一脸如丧考妣的祝英台瞪大了眼睛,两眼直冒精光地看向花夭。

花木兰的后代!

“在下自然是仰慕那位花木兰将军的。”

马文才听得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松了口气,他自动忽略了兰陵公主问他是不是仰慕这个花将军的话,而是托词仰慕古人。

“不过,这首诗并不是在下作的,而是在下这位好友在学馆里所诵……”

他指着祝英台。

“在下只是看他紧张到说不出来话,替他代诵而已。”

姚华在学馆的经历是必须要保密的,他应当不会四处宣扬此事。

马文才轻飘飘将球又抛回了祝英台身上,向着上首的太子拱了手:“太子殿下,请宽恕臣的孟浪。”

“无妨,无妨。”

太子听到这首辞便知道是祝英台作的,这就是英台定品的那首乐府,也正是因为这首乐府,他才召祝英台上京。

今日斗诗,动辄几首、十几首,哪里有那么多人有曹植之才,多半是平日里的存货,拿来在这种场合用的。

这种行为是一种很常见的事情,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听说这首木兰辞是祝英台所作后,便纷纷转而夸赞起祝英台来。

“这首辞并非我作,是根据北方的长调所改,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个记录者。”祝英台脸涨得通红,讷讷地解释:“这首辞本就是北方来的……”

“然而我们在北方并没有听过这首乐府辞。”

兰陵公主笑着说,“花将军,你听过吗?”

花夭看了眼祝英台,面不改色地说:“我听闻过类似这样的鲜卑长调,但汉文的,这还是第一次听见。”

两国斗诗,谁也不想将关系弄僵,于是有人出来圆场,夸赞祝英台虽是南人,却对北风颇为精通,这是一种少见的才能。

尤其他年纪虽小,做出来的诗辞风格却粗犷豪迈,语句质朴动人,颇对北朝人的胃口,当下就有人请祝英台按照这个风格再来几首。

说是喜欢她的风格要再来几首,其实也是考验的意思。如果她只是瞎蒙得到了一首关于北方的民歌,这场比试,自然是魏国更胜一筹了。

祝英台前世最崇拜花木兰,也就对北朝民歌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能熟练地背诵很多有关北朝的民歌。

北朝的胡人原本就爱唱歌,无论是骑马打仗、婚丧嫁娶,还是平时的生活中都会留下歌谣,但他们和南朝不一样,他们这些大多是即兴创作,能留下来的很少,尤其是北魏前期鲜卑语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很多民歌都没有文字记录,大部分民歌还是后来的汉人根据鲜卑文翻译的,有时候根本不是格律的规则,平仄很奇怪。

但这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些诗歌并没有具体的作者,最后都收录在“梁鼓角横吹曲”里,倒是南朝的汉人将它们翻译、保存了下来。

此刻魏国人对她寸步不让,同国的士人也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紧盯着她,她颇有些骑虎难下之势,再被太子一催,终于又张开了口。

她用雅言的语调,轻轻唱诵: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此曲一出,众人心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捏了一下,沉甸甸的。

这理论上并不算是诗,但确实鼓角横吹曲,也和战事有关,唱的是服兵役的百姓颠沛流离怀念故乡的感情。

此次来的魏国使臣不少都是汉人,因为梁国毕竟是汉人政权、而且文风鼎盛,唯有汉人能够对抗。

可鲜卑人汉化了很多年,汉人也鲜卑化了许多年,已经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区别,就连北方汉人写的诗词,也比南方雄浑了许多。

可之前那些咏唱风花雪月、风土人情的诗词,却没有一首比这一首更来的打动人心。

站在艰危苦寒的陇山顶上,回望富丽繁华的长安城和千里平原沃野,眼见陇水一股向东流下,一股向西流下,那种感受真是无可名状的凄凉和悲壮。

他们都是上位者,是天之骄子、贵胄之身,又有几人体验过真正颠沛流离的生活,理解得了征夫之泪?

然而人与畜生最大的区别就是有着同理心,所以当祝英台咏完这首陇头歌辞,那种连年征戍在外,生死难料,对于归家和亲人团聚已感到绝望的悲壮之情,顿时让人心情沉重起来。

更有鲜卑出身的官员,当场就用雄浑的长调低吟浅唱了起来,那苍凉的歌声直击人心。

诗人本就是情感最细腻的一群人,这下,就连萧衍都肃然正坐,倾听着这首出自南人之口、却由北人吟唱的诗句。

那官员将这首歌辞反复吟唱了好几遍,这才歇住歌声。

刹那间,他们像是被人当头棒喝,想起来这场来往使臣是为了什么、举办这次诗会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国力,不是为了张扬自己的文才……

他们,确确实实是认为有着和平的可能,才离家万里,来到彼此都陌生的国度,去祈求一个和平的未来。

“真情实景,最是动人。”

坐在上首处的萧衍长叹道:“脚酸舌卷,行役之苦,心肝断绝,思乡之情,然终不以此。献欷欲泣,故尔悲壮。今日诗会诸般佳作,却都不如前首《木兰辞》和这首《陇头歌辞》。”

皇帝定了性,谢举也附和着感慨:“吾等修习文韬武略,奔波周折,皆是为世道清平、百姓安定,诸位能安心在此吟诗作对,也是因为两国陛下的仁政,使得现在还算太平。一旦战乱再起,最苦的不是吾等,而是百姓……”

他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向祝英台:

“英台,你为何做此歌辞?”

以祝英台的政治修养,根本不是深思熟虑后才选的这一首,背它单纯是因为当时脑子里跳上来的就是这一首,可她不能这么回答。

所以她躬下身,肃容道:

“因为在下曾听闻过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国家兴盛时候大兴土木,百姓肩负徭役,颠沛流离;国家跌宕时大起刀兵,百姓身负兵役,出生入死;

所有社会、文明、国家的发展规律都是兴衰交替,百姓才是最大的承受者,即使是后世,普通人依然要为历史发展进步承受代价,为此的回报是他们在当时时代的期许,或许就没有回报。

站在新旧舞台上的祝英台,要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明白这个道理,也比任何人知道时代一旦跌宕,这些人都将是被历史车轮碾压过的尘埃。

也许也包括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坐与萧衍下首的太子为之动容,将这句话反复念诵记入心里。

“论诗才,两国不分伯仲……”

兰陵公主之父北海王做结道:

“论人品,这位祝小郎让我等汗颜。”

“若不是祝小郎点醒我们,险些忘了我们是要向魏国求和的。光记着争强好胜了,惭愧惭愧;若是这仗不必打起来,输了他们又怎地?”

一时间,梁国这边也纷纷清醒,感激地看向祝小郎。

当下,梁国人再也不肯“占便宜”了,纷纷谦虚着“这是你们北朝的题材我们只是借题发挥还是你们的诗词有气魄啊哈哈”之类的话,就连那首《木兰辞》也成了南梁拾人牙慧之作。

于是一时气氛大好,和乐融融,宾主尽欢。

在这种气氛下,太子萧统对祝英台越发器重起来,突然点起了她的名。

“英台……”

“臣在。”

祝英台赶紧回上司。

“孤编修《文选》,皆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然而却忽略了‘鼓角横吹曲’一项。过往历朝历代,皆只重注诗赋,却不重北方的诗辞,现在看来,是我们太过狭隘了……”

他现在对北方诗歌褒赞之句不绝:“北方的文风质朴刚健、富有力感,尤其是悠扬的长调,有种南方从未听闻的美感,如今既然北方来的使臣都在建康,趁着这大好的机会,你便多向这些使君们多多请教,将这些鼓角横吹曲收录在我的文选与乐府集录之中,好让继往开来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品鉴、学习。”

啥?

我来修《梁鼓角横吹曲》?

那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她之前就很好奇,两国一直在交战,为什么南梁能收集那么多的北方民歌,很多连魏国人自己的典籍都没有收录。而且即使是北方民歌,却都是汉人翻译的,这些翻译的人为什么都没有留名……

祝英台一时被这可怕的巧合震惊了,张着嘴不敢置信。

在外人看来,这便是祝英台高兴到不能说话了,她旁边的鲍涯用手将她一拐,催促她:

“还不谢恩!”

祝英台这才连忙谢恩领旨。

自古以来,著书立传、编修文史都是最容易扬名立万的差事,北方的人也都知道梁国太子在修一部“文选”,不谈及政治、只论文辞好坏,如今听说梁国太子如此肯定北方的诗句,一个个也都与有荣焉,拍着胸脯保证一定配合祝英台收录鼓角横吹曲云云。

马文才看着在众人拥簇下耀眼夺目的祝英台,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难怪祝英台对花夭如此感兴趣,原来这花夭真和她最崇敬的花木兰有关系,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有了这首《木兰辞》,又有了编修《鼓角横吹曲》的功劳在身,祝英台推动了两国的友谊,又有了极好的名声,就算以后祝英台暴露了女子身份,即使不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应当也不会受到太大的舆论压力。

要知道这次接待魏国人的文士里,还有一位女诗人刘令娴,太子本就是爱才之人。

北方出了位花木兰,南方有一个祝英台,一文一武,也算是相得益彰。

他娘的,这么一想,花夭岂不是和祝英台很配?

马文才将目光移到花夭身上,一想到祝英台本就最仰慕花木兰,现在知道这小子的出身恐怕都不是仰慕而是狂热了,心中顿时摧心剖肝,怎么看花夭怎么不顺眼。

之前是担心被山阴的穷小子梁山伯勾了去……

现在难道还要担心这个更穷的北方佬?!